凤梧村的幼儿园统共只有两个老师,各自负责一个班级,轮着给大小班上语言和数学方面的课。
苏汝亲是苏起凡他们的班主任,这个胖老师总是手持教鞭出现,动不动就用教鞭拍讲台桌,搞得孩子们一惊一乍的,生怕哪个细节做错又惹她生气了,上她的语文课简直是度日如年。
苏汝亲的坏脾气是人尽皆知的,甚至在每个小孩子上学之前,都会有大孩子告诫他们,千万千万不要惹苏汝亲生气。然而错误是不可避免的,人的情绪也是捉摸不定的,总有几个倒霉鬼会不小心触了苏汝亲的霉头。
那些同学要么因为迟到被苏汝亲用指关节敲脑袋,要么因为下课太吵闹被她用教鞭打手心。而最严重的处罚还是当属上课不守规矩,不论是讲悄悄话还是身体乱动了,只要被苏汝亲看到,等待他们的必然是一场恐怖的灾难。她会径直走到犯事的同学桌前,看着那个孩子低着头瑟瑟发抖,然后沉默地拿起桌上的铅笔盒敲他的脑袋。那时候他们用的铅笔盒都是铁制的,铁皮倒也不算厚,让苏汝亲那样一下下抡,不少铅笔盒很容易便凹陷变形。
孩子们对苏汝亲的暴力全无一点反抗之力,就算是回家跟家长哭诉也没有用处。一来,苏汝亲没留下什么严重的伤痕,孩子的话到大人耳朵里要打上一些折扣;二来,农村里还奉行着传统的棍棒教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玉不琢不成器,老师有一些打骂也是应该的。即便有家长愿意相信自己的孩子,他们也改变不了什么——熟人社会里,犯不着为了这么一点事伤了情面。
这反倒使苏汝亲洋洋自得起来,经常在课堂上向他们灌输:“以后你们就会知道,我都是为了你们好。要是没有我这样管束你们,你们能够这么有纪律性吗?如果你们能看到自己刚上学是什么样子的,就会知道自己现在的进步有多大!”
整个教室的学生像玩偶一样整整齐齐地坐在那里,在苏汝亲看来特别有成就感。而在孩子们看来,语文课则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犹如丧失了一切生命活力。他们一边害怕上语文课,一边又在恐惧的驱使下练就了配合这个课堂的能力。
有一天讲到“畅所欲言”部分时,苏汝亲让每个同学根据书本上的要求,以“自己最喜欢的人是谁?以及为什么喜欢?”为话题,照座位顺序起来发言。同学们有秩序地回答了像“我最喜欢我爸爸,因为他对我很好”、“我最喜欢我妈妈,因为她很温柔”之类的答案,并一一得到了苏汝亲的点头称赞。
终于还是轮到了苏起凡。他之前从未在课堂上发言,别人的目光总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使得他从不敢当众说话。他站起来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最喜欢的是……”随后停顿了一下,显得犹豫不决。
苏汝亲坐在讲台上,看起来心情不错,鼓励苏起凡说:“没事,你尽管说出来,同学们不会笑话你的。”
苏起凡涨红了脸,像是憋了很大的一口气,鼓足勇气说:“我、我最喜欢苏冉!”
原本一本正经目视前方的同学们蓦然转头,惊讶地看向站着的苏起凡和坐在他旁边的苏冉。苏冉登时满脸通红,苏起凡更是感觉整个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有点后悔自己干了蠢事,但是苏汝亲平时上课总是说,“畅所欲言”就是要大胆地把心里话说出来跟大家分享,所以他只敢老实地规矩。
苏汝亲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新确认了一次:“苏起凡,你确定你最喜欢的是苏冉,而不是你的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
苏起凡感觉脸上烧得可怕,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虽然他还是畏畏缩缩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是。”
几个同学忍耐不住,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苏起凡感到更加窘迫了,只是苏汝亲还没有叫他坐下,他只能低头站着一动不动。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苏冉又羞又急,趴在桌上哭得耳朵都红了。愧疚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更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苏汝亲大力拍了两下讲台桌,生气地叫同学们安静。随后她转向苏起凡,按捺住火气,问:“那你为什么最喜欢苏冉,而不喜欢爸爸妈妈或爷爷奶奶呢?”
苏起凡觉得苏汝亲误解了,抬起头弱弱地回答:“老师,我没有说我不喜欢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啊。我、我还喜欢我的两个阿哥,还、还喜欢余哲呢。”说完,他又把头垂在胸前。
这下忍不住笑的同学更多了,那些笑声极大地刺激了苏汝亲的神经,愈发荒唐得让她无法忍受!“砰砰砰”,她像是要把讲台桌敲破一样,敲打的声音把笑声压了下去,整个班级瞬间又安静下来。
苏汝亲的脸红了起来,预示着到达了她怒火爆发的临界值。她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问:“我问的是你为什么最喜欢苏冉!”
苏起凡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在风暴来临前没有一点儿自保之力。他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苏冉真诚地关心他,也跟他很合得来,所以他喜欢她,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他把头垂得更低了,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因为她不会像别人那样不在乎我,而是对我很好,所以我喜欢她。”
同学们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在环境的影响下,他们已经对男女关系有一些初步懵懂的想法。他们还分不清男女之间“喜欢”和“爱”的差别,却能朦胧地察觉到对某个异性的好感。正因为隔着这种无知的暧昧,所以他们更喜欢对这方面的话题起哄。课堂上因此响起一阵哄笑声,夹带着儿童无知的欢乐。
这下苏汝亲完全被刺激了,再也忍受不下去。岂有此理!在她的课堂上,她就是至上的权威!这么一个小小的苏起凡,胆敢毁了她苦心经营的这一切?这可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次意外,要是放任下去,后果还能得了!真是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苏汝亲越想越气,而孩子们还在趁着这个机会笑个不停,更是火上浇油。苏汝亲一把抽起教鞭,怒气冲冲地迈步向苏起凡走去。同学们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住了,像是明白了什么,整间教室又变得死一般寂静。
苏汝亲很快走到苏起凡跟前,怒斥一声:“手伸出来!”苏起凡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整张脸吓得发白,双脚软到随时可能站不住,身体也跟着微微发抖。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难道“畅所欲言”不是让人畅所欲言的吗?可是他不敢反抗苏汝亲的命令,便用左手抓住右手肘,颤颤巍巍地把右手伸出去。
“啪”!教鞭抽破空气打在苏起凡的手心上,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他手上传来。苏起凡本能地把手一缩,教鞭带着余力敲到课桌上,把正在抽泣的苏冉也给吓了一跳,惊愕地抬头看向她所尊敬的语文老师。
教鞭抽在桌上,反作用力把苏汝亲的手震得生疼,这下更加让她怒不可遏。“好呀!你还敢躲!”她猛地把苏起凡右手拽出来,用她的左手捏住苏起凡四指,一阵“啪、啪”声响起,教鞭带着满腔的怒气凌空连抽好几下。
苏起凡痛得五官扭曲成一团,他的左手指甲紧紧陷入右手肘的皮肤里,差点要把那里的肉抠下一块来。他的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让他在全班同学面前羞愧得无地自容。剧痛从他手上一阵阵传来,一直痛到了麻木,但是自尊心感受到的折磨却仍旧强烈。泪眼朦胧中,他瞥见苏冉吓坏了的脸色,突然生出一个执拗的念头来:不管怎样,他都要挺下去!
苏汝亲打得累了,却看到苏起凡竟然还不肯认错,反而倔强地咬着牙一声不吭,像是在进行无声的反抗。她本要熄灭的怒火便又腾腾燃起,索性把那条染血的教鞭往地上一扔,左手抓起苏起凡一直低垂的脸,右手成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甩了过去。
满教室的同学都被吓懵了,没人敢吭气。苏汝亲边打边骂:“叫你捣蛋!叫你捣蛋!你这个白痴,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还写不好!你以后还能做什么?小小年纪的,就跟个废物一样!还敢顶撞老师?你干脆回家去,别让我教得了!”
苏余哲胆子大些,见状冲上去,试图把苏汝亲的手拉住,大喊:“老师别打了!再打下去要出事了!”苏冉被这一喊也回过神来,哭着哀求道:“是啊,老师求求您别打了,别打了!”
苏起凡糊成一团的意识感知到两个好朋友正在维护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苏汝亲加诸于他的侮辱,小小的身体里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随着愤怒的爆发朝前向苏汝亲撞了过去。苏汝亲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被撞得重心失衡摔倒在地,连带着一两张桌子也撞得歪了过去,好在孩子们躲得快,才没有受到波及。
老师一倒地,就像是主心骨倒了一样,整个班级顿时杂乱无章。小朋友嘈杂的声音把正在隔壁上课的老师给引了过来,正好看到苏汝亲倒在地上呻吟,苏起凡站在她身前抹眼泪,而苏余哲和苏冉则不知所措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老师连忙叫一个学生跑去小学办公室里喊人过来,自己则进去把苏汝亲搀扶起来检查伤势。很快就有一群人闻讯赶到,大致了解了情况后,见苏起凡两颊都浮肿了起来,便赶紧派一个年轻老师先把苏起凡送回家去,一个老教师留下安抚班里的同学,其他人则帮忙把苏汝亲送去医院。
苏起凡默默收拾好书包,低着头跟在老师身后走出教室。同学们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通道,目光却始终落在苏起凡身上。苏起凡能够感受到他们对他的害怕,可是他什么都不想想了,只想回家,捂在被子里痛快地哭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