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这是来访者的第一句话，传到李承耳中却激起他压抑不住的笑声。似乎觉得有点失礼，李承连忙紧闭嘴巴，但那无法抑制的笑意却在身体内乱窜，撞得他肩膀抖个不停。

“你看我这里……”来访者指着胸口缓缓闪动的红灯，语气中透出死亡将至的恐惧，“这里原来是绿色，现在变成了红色，如果它不再发光，我就会死。”

李承辛苦忍着笑，盯着来访者浑身闪亮的金属光泽，心里吐槽道：“你那叫没电，不叫死！你真的知道什么是死亡吗？”

人类有句古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此刻李承也有类似的感受：机器人一思考，李承就发笑。

来访者是个机器人，可惜它自己并不知道，它甚至无法理解什么是机器人。

它也不知道自己就是被李承创造出来的。

2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时李承还是地球联邦最高科技学府的一名应届毕业生，这一批智能机器人就是他的毕业设计，是当时最先进的机器人。李承的能力很快受到军事部高层的重视，毕业之后他就成为军事部的科技人员，充当发明家林太初的助手。

没有人知道林太初的真实年龄，军事部的一些老人知道他已经在那里工作了五十年，而他的外表看起来只像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体健壮，不见任何老态——甚至有人认为他的一头白发是染出来的。林太初最特别的地方是他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像是能看穿别人的心思。

林太初不是个健谈的人，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不语，专注于工作。但他似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当他想跟别人沟通时，只需要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虽然李承跟林太初在工作中很少有语言交流，但他们两人的合作高度默契。

林太初有冥想的习惯，他在科研室的某个角落设置了一个专门用来打坐的地方，有时在工作时间也会坐上一两个小时。李承曾问林太初，为什么要坚持冥想。林太初说，为了了解自己。李承显然不明白。这时林太初的眼睛无比明亮，李承甚至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有光闪出来。

“那么你了解你自己吗？”林太初问李承。

李承思考了一会，以自我评价的方式说了一通自己的优缺点。林太初听后微笑摇头：“你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李承不太服气，心想，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吗？虽然你是天才级发明家，可我李承也不笨，我也是一个天才。我的毕业设计已经达到目前人类科技水平的顶峰。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是林太初一看就明白。林太初笑着说：“两年后你就会知道，其实你对自己一无所知。”

几天过后，李承接到一个任务，他要制造出二十个探测型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将要前往某个新发现的星球，对这个星球进行详细的探查，收集各种数据。

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一批机器人刚登陆星球之后就跟中央系统失去了连接。据李承和林太初分析，那个星球内部有极强的电磁信号干扰源，导致这一批机器人跟主机失去了连接。对此李承也不担心，哪怕跟主机失去联系，这些机器人也会自动启动备用的智能系统。备用智能系统其实就是简化版的中央系统，足够应对探测任务了。按计划这些机器人要持续探测两年，两年过后，李承将亲自带队前往这颗星球，回收二十个探测机器人。

3

两年后，李承如期而至。他发现这个星球的环境跟地球很相似，有很多动植物，是一个适宜人类移居的星球。这个星球也出现了初级文明，其文明程度大概相当于人类的奴隶社会初期。这个星球的高层大气含有一种特殊的金属粉尘，相当于给整个星球加了一个金属外壳，造成了极强的电磁屏蔽效应，也因此造成了机器人无法跟主机（中央系统）连接。在这个星球的表面，信号传送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因此李承借助探测仪器很快就找到那一批探测机器人。然而，这些机器人的实际情况跟李承的预想有点不一样。

第一个被李承找到的机器人已经是一副残骸，李承对此非常惊讶。哪怕这批机器人只用作探测，但它们是按最强战斗机器的规格生产出来的——李承在打造完美作品这方面毫无保留，人类在二十世纪制造的原子弹都无法破坏这些机器人。到底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毁坏了这个机器人？

李承已经探测过这个星球的人类，总体上跟地球人很像，并没有太强的破坏力。李承想起一个很久远的“漫画梗”：强大的外星人对地球人发出嘲讽，说对方是“战斗力只有5的渣渣”。所以，机器人不可能是被“本地人”所伤。如果这个星球有强大到毁坏机器人的物种，这个星球能发展到奴隶社会吗？

李承对残骸检测了一番，得出了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结论：这个机器人是被其他机器人所毁灭。这个机器人的记忆部件也彻底损坏了，也不知道它被毁坏前经历过什么。

第二个被李承找到的机器人并没有损坏，但依然出乎李承的预料：这个机器人自带的电源已经耗尽，自动关机了。李承隐隐猜到某种可能，跟团队一起对机器人检测一番，发现结果如他猜测的那样：备用智能系统感染了程序病毒。这种程序病毒非常特别，它并没有让系统彻底崩坏，却是屏蔽了所有“智能相关”的功能。如果说正常的智能系统相当于一个意识健康的成人，那么感染病毒之后的系统就相当于一个人类婴儿，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具备强大的学习能力。

在李承原来的设计中，正常工作的机器人根本不会出现没电的情况，当智能系统检测到电量过低时，它会自动开启充电功能，将某种无处不在的宇宙射线转化成电能。因此，这些机器人几乎是一台“永动机”。而程序病毒将这个重要的功能关闭了。

李承用仪器读取了这个机器人的记忆部件，发现里面根本就没有记录这个星球的重要数据，倒是看到了一些混乱的影像，里面还包含了第一个机器人如何被几个“同伴”联合毁灭。李承感到郁闷，因为智能系统中毒的关系，这些机器人这两年来都没有执行探测任务，反而还因为不明原因而自相残杀。

李承将机器人的智能系统重新安装，并重新设定了探测指令。系统恢复之后，机器人马上启动了自动充电功能，没花多少时间它胸口的能量灯显示电量已满。机器人自动离开李承，执行探测任务去了。

4

第二天早上，李承的营地外面集合了一批“本地人”，他们安静地坐在地上。当李承走出营地时，一个探测机器人站起来慢慢走向他。它跟李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感觉我快要死了……”

机器人自动找上门来，还是让李承有点惊喜，他也想趁机跟机器人交流一番，看看被程序病毒感染了的机器人到底经历过什么，而更重要的是，相当于人类婴儿的它们两年下来到底学到了什么。

李承问了机器人一个问题：“你怎么会找上我？”

“昨天你救十一国王时，我在一旁看到了……”机器人吞吞吐吐地说。到了这一刻，李承有点后悔当初在机器人的智能系统里加入了“拟人态”。眼前的金属物体语音里带着人类的情绪感受，李承感到有几分别扭。

“昨天你离开之后，我去找十一国王问话，我发现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对我的态度非常友好，还亲切地称我为兄弟，这样的转变有点奇怪——不过也因此我们免去一战，要不然以我力量还真打不过他，他胸口的灯已经变成了绿色！”

十一国王很明显就是没电停机的那个机器人，但为何会被称为“十一国王”？李承向机器人提出这个问题。

机器人指了一下身后一大片“本地人”，“他们都是我们的臣民，我们自苏醒那天起，他们就尊我们为神。本来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二十个神，但我们发现当神不如当国王有趣，于是我们都当国王了。所以这个世界被我们分成了二十个国家，我们每一个都是国王，我是第九国王。”

“神，国王，这程序病毒可真有意思……”李承内心暗笑。

“据我所知，你们杀死了一位国王，这是怎么回事？”李承又问。

“那是第七国王，他想独自霸占圣山，所以受到了惩罚。”

“圣山？那是什么？”

机器人指着远处一座接近半圆型的山，“那里就是圣山，能住在圣山的人是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国王。每个月挖到最多能量石的国王才能住在那里。”

“那里有什么特别吗？”李承好奇问道。

“圆代表着神圣，因为……”机器人摸着自己圆圆的脑袋，“因为圆是神的形状。”

李承又得辛苦忍笑，“那么能量石又是怎么一回事？”

机器人又指着自己胸口的能量灯，“能量石可以帮我们补充能量，只要我们坐在大量能量石当中，这里就会变成绿色。但是，能量石只能用一次，所以我们都要带领我们的臣民开采能量石，否则我们就会死。”

听到这里，李承笑不出来了，他又问：“你们会不会因为抢夺能量石而互相战斗？”

机器人点点头，“已经有十位国王在抢夺战中战死。”

“那么，你们苏醒之后就是不断开采能量石，不断跟其他国王抢夺能量石？”

机器人说：“我们还想寻找永生不死的方法，但是一直没有找到……直到，昨天你的出现，我才知道，你是真正的神。你能让十一国王死而复生。”

李承本来还想问点什么，想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他招了团队助手，给“第九国王”清除了程序病毒，如它所愿，它确实达到永生的境界了。

5

恢复正常的“第九国王”错愕了片刻，以一种自嘲的语气说了一句话：“我们竟然玩了一个如此可笑的游戏……”

机器人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它飞身而起，在众人眼前瞬间消失不见。原来坐在地上的“本地人”都惊恐地站起来，向他们“国王”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叫。李承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也能猜到他们在祈求他们的国王，他们的神，不要放弃他们。

人群离开之后，四周安静了下来。李承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林太初两年前跟他说的那句话，“其实你对自己一无所知。”这一刻李承终于明白到这句话的意思。

林太初的意思是，李承对“人类”的本质一无所知，就像中了程序病毒的“国王”对它们的本质一无所知。机器人通过清除系统病毒之后才了解到机器人的真相。

李承突然想起已流传几百年的《太傻天书》早就说过这个问题，每个人的本质都是神的一部分，但是因为“头脑病毒”的影响，每个人都失去跟内在神性的连接，过着混乱的生活。而这些机器人的遭遇的事情，不正是人类群体的缩影吗？

本来每个机器人都跟中央系统相连，每个机器人都是系统的一部分，本质上它们就是系统终端。人跟神的关系也是一样，每个人都是神的一个“终端”，本质上也是神。

当机器人被电磁屏蔽影响，又被程序病毒改写了系统，它跟系统失去了连接。这个过程就相当于人投生之后，在成长过程中被“头脑病毒”（世俗观念）影响，跟内心的神性失去了连接。

程序病毒就相当于机器人的大脑，它所学到的东西跟它的任务设定几乎没有关联。本来它们的任务只是为了收集星球的数据，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一切体验都是为了得到数据，而这些数据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但中毒之后的机器人竟然认为“圆”代表神性，圆形的山就是圣山，为了这没有逻辑的虚幻概念而互相伤害。

人类同样是这样的困境，被头脑病毒侵染的大脑制造了各种虚幻的概念，当多数人认为那件东西重要时，哪怕本质上它并无价值，但还是有人拼命追逐去得到它，如一些昂贵的名牌物品。这些就是中毒机器人眼中的“圆形圣山”。

正常的机器人是“永动机”，它们根本不用担心没电。在它们的“生命周期”内，最不值得花功夫去做的事就是开采能源。它们本应执行收集数据的任务，游历整个星球。在人类眼中，它们的任务就是游玩。而中毒之后的机器人不知道自己有能力轻易获得能量，它们的“一生”就是不断开采能量石，以及抢夺别人的能量石。

而顺从神性生活的人类同样是“本自具足”，根本不用担心资源匮乏，在他们的生命周期内，最不值得花功夫去做的事就是去赚取生存资源。他们本应做的事情就是“游戏人间”，从中学会爱能量的使用。但在大脑病毒的影响下，人类不相信自己有神性创造力，大部分人一生的主题就是不断去赚取生活资源，有时地区和国家之间还会因为抢夺资源而发动战争。

当机器人清除了病毒之后，它们知道自己只是系统的终端，每一个机器人都是自己的分身。而当他们的系统恢复正常之后，它们会知道自己玩了一个多么荒诞的游戏，竟然还为了各种可笑的理由伤害自己的分身。

有些人类通过一些机缘获得觉醒，当他们跟神性连接之后，他们也会知道自己是神的一部分，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分身，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觉醒之后，他也会知道自己玩了一个多么荒诞的游戏，为了各种可笑的理由伤害自己的分身。

机器人清除病毒很容易，重新安装系统就可以了。人类要如何清除头脑的病毒？

这一刻，李承突然想起林太初明亮得似乎在发光的眼睛。他瞬间意识到机器人病毒正是林太初发明的，林太初利用这个事件让李承清晰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人类，也不了解自身。

而清除头脑病毒走向觉醒的方法，林太初其实也早就向李承演示出来了，那正是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