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丧 供人头武二郎设祭(下)
武松收起刀,揣了骨头、银子,算了酒钱,便同何九叔往郓哥家里走来。走到郓哥家门前,刚好遇见这小猴子手里拎着个柳条篮子,买米刚回来。何九叔迎上前指着武松问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抬着老虎游街时,我便认识了。你两个找我做什么?”其实郓哥这小子也瞧出了八分,不等二人回答,便又接着说道:“只是有一件事: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赡养。我可难以陪你们吃官府玩。”武松道:“好兄弟!”便从身上取出五两银子道:“郓哥,你拿去给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心里暗想:“这五两银子,怎么还不够三五个月开销?即便陪他打官府也不妨。”便接过银子,和米一起进屋交给老爹,便出来跟二人来到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
武松叫堂倌做三份儿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刚才给你这些银子先做盘缠。我有用着你的地方。事情完毕后,我再给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你详细告诉我:你怎么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郓哥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要气恼。我在今年正月十三日,提着一篮子雪梨,去寻找西门庆大郎揩一点油水,到处找没找到。询问别人,告诉我说:‘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搞在一起;如今刮上了她,每天都在那里。’我听了这话,就去王婆茶坊去找他。怎奈王婆这老猪狗拦住不放我进房里去。我情急之下揭了她的底子,那老猪狗便打我一顿拳头,把我推搡出来,将我篮子里的梨都撒在街上。我气急了,去找你兄大郎,告诉他详情。他便要去捉奸。我说‘你干不了这事。西门庆那家伙手脚了得,你若捉不着他,再被他诬告了,反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会齐,你少做些炊饼出来卖。我若看见西门庆进入王婆茶坊里去,我先闯进去,你寄存了担子在那等着。看我丢出篮子来,你便冲进来捉奸。’我那天又提了一篮梨,直奔茶坊里。我又骂了那老猪狗,那婆子便出来打我,我先把篮子撇出街上,一头把那老猪狗顶住在墙壁上。武大郎冲进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得喊叫:‘武大来了。’被他两个男女顶住了房门。大郎只能在房门外喊叫,却不防西门庆那家伙,突然开了房门,飞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也出来,扶不动大郎,我也慌忙走了。过了五六天,听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么死的。”武松问道:“你说的这些话是实话了?你可不要说谎。”郓哥道:“就是到官府,我也也是这样说。”武松道:“说得对,兄弟。”便叫堂倌上饭来吃了。算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先随我来,正要你们给我证明证明。”把两个人一直带到县厅上,跪着向知县喊冤。
知县见了,问武松道:“都头告什么?”武松禀告说:“小人亲兄嫂与西门庆通奸,亲兄武大被二人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人便是证人,求相公做主。”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和郓哥口供,当天与县里其他官吏商议。原来县里官吏都与西门庆有关系的,知县自不必说。因此官吏异口同声道:“这件事难以审理讯问。”知县借机道:“武松,你也是本县的一个都头,不懂得法规制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哥哥的尸首已经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们奸情;如今只凭这两个人言语,便控告他人杀人,也太偏袒了吧?你不可造次,自己须要寻思清楚,当行即行。”武松从怀里去取出两快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禀告道:“再禀告相公:这个可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知县看了看这几样东西说:“你先起来,待我从长计议。可行时,便替你抓来审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自己住的房里。
当日西门庆得到县府里密报,立即差心腹来县里许诺给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禀告,催逼知县抓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把尸骨和银子退给武松,说道:“武松,你不要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审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也从旁附和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证据俱全,方可审问。”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我暂时放下此事,以后会再追究。”收起银子和骨殖,又交给何九叔收藏了。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土兵安排饭食给何九叔和郓哥吃,让他俩留在房里。说:“你俩等一等,我去去便来。”带了三两个土兵,离开住处,买了笔砚墨纸,藏在身边。又叫两个土兵去买了个猪头、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食物,先拿回自己住处等候。
约莫九、十点钟,武松带着五个土兵,拿着刚才买的东西,往武大家里走去。进了家门,潘金莲已知道武松告状不成,放下了心,也不怕他,镇静地站在楼上看他要干什么。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走下楼来,问道:“有什么话说?”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之前麻烦了众邻居街坊,我今日特地回来敬杯酒,替嫂嫂答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干嘛!”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点起两支明晃晃的蜡烛,焚起一炉香,烧了一串纸钱,把祭物在灵床上摆上;叫两个土兵在门前摆放桌凳,桌上摆满酒肉菜果等食物;又叫一个土兵到后面厨房烫酒;令另两个土兵前后把门。武松见都准备妥当了,便对潘金莲说:“嫂嫂在家待客,我去请邻居街坊来。”
先请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必这样答谢,教都头麻烦。”武松道:“多有打扰干娘,怎么也得有所表示。先略备一席酒菜。不要推辞。”那婆子只得接受邀请,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去。武松对潘金莲道:“嫂嫂坐主位,与干娘对席。”婆子已得到西门庆回话了,知道没事了,所以放着心喝酒。婆子和妇人两个都暗自在心里道:“看他能怎地!”
安排完王婆,武松又出去请这边隔邻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婉拒道:“小人正忙,不劳都头费心。”武松伸手拖住他胳臂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快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着武松来到武大家,武松叫他去挨着王婆坐下。
武松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能陪奉。”武松道:“这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分说,伸手扯到家里道:“老人家如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身旁坐了。”回身又去请对门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员出身,早瞧出这事去了有些尴尬,不肯来,武松不管他愿不愿意,拖着便过来。请他去赵四郎身旁坐下。
武松问那婆子:“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馉饳(ɡǔ duò)是一种面制食品,有馅料包裹其中,通常用水煮或油炸的方式烹饪。武松转身出门。刚好张公正在屋里,见武松进来,吃了一惊问道:“都头,有什么事吗?”武松道:“家中的事情多有打扰了街坊,想请大家伙喝杯淡酒。”那老儿忙婉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喝酒?”武松道:“不成敬意,快请到家。”老儿被武松一把拖了过来,请回家去挨着姚二郎坐下。
先来的人有的心里没底,想趁武松出去请别人的机会偷偷溜走,无奈前后门都有土兵把着,就似被监禁的一般。
武松请来四家邻居,加上王婆和嫂嫂,共计六人。武松拽过条凳子,坐在桌子侧面,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站在后面土兵上来斟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位高邻,休怪小人粗鲁,随便请大家伙来吃点素菜,喝几杯薄酒。”众邻居道:“小人们都不曾给都头接风洗尘,如今反倒来骚扰。”武松笑道:“不成敬意,众位高邻不要笑话。”土兵只顾斟酒。众人各怀心思,忐忑不安。看到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告辞,说道:“小人有些忙。”武松提高嗓门道:“去不得!既然来到这里,即便忙也要坐一坐。”那胡正卿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寻思道:“既然是好意请我们喝酒,为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又坐下。武松道:“再把酒斟满。”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喝了七杯多酒,众人却好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吕太后即刘邦的皇后吕雉,在刘邦死后篡政。她曾多次利用宴会的方式杀害大臣,因此以此来形容赴宴时胆战心惊的紧张氛围。
只见武松喝叫土兵:“先收拾下桌上杯盘,少时再喝。”武松亲自接过抹布擦净桌子。众邻居以为散席,正当松了口气,纷纷起身,准备离去,武松伸出两只手一拦,道:“留步,我正要说话。众位高邻在这里,这里哪位会写字?”姚二郎便道:“这位胡正卿写得非常好。”武松侧身对着胡正卿便唱个喏道:“有劳了。”便挽起双袖,从衣裳里面,飕地抽出一把带鞘的尖刀来。右手四指攥着刀把,大母指按住掩心,即刀柄末端铆住刀心的部位,双眉倒竖,两眼圆睁,恨恨道:“诸位高邻在此,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小人只要众位做个见证。”只见武松忽然伸出左手,一把抓住嫂嫂,右手指着王婆,四下邻居惊得目睁口呆,不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粗鲁汉子,即便死也不怕,但还懂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害众位,只麻烦高邻做个见证。若是哪一位先走,武松翻过脸来休怪,叫他先受我五六刀再去!武二偿还他性命也不妨。”众邻居听了都目瞪口呆,不敢再动。武松看着王婆喝道:“你这老猪狗听着!我哥哥这条性命都丢在你的身上,我慢慢再问你!”转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这淫妇听着!你怎么把我哥哥的性命谋害了,从实招了,我便饶你!”那妇人狡辩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己害心疼病死了,干我何事!”话音末落,武松把刀尖插在桌子上,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隔着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过来,一撒手扔倒在灵床面前,一脚踏住。右手拔起插在桌子上的刀来,指着王婆道:“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见脱不了身,只得说:“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己说便了。”武松叫土兵取过纸墨笔砚,在桌子上摆好,用刀指着胡正卿道:“麻烦你给我听一句,写一句。”胡正卿胳膊抖着答应道:“小人这便写。”要了些清水倒在砚台里,磨起墨来,拿起笔,铺开纸道:“王婆,你照实说!”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叫我说什么?”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道了,你想赖到哪去!你不说,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把刀刃在那妇人脸上擦了两下。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饶了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是。”武松伸手一提,提起那婆娘,按跪在灵床子前。武松喝道:“淫妇快说。”那妇人惊吓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来,从当初放窗帘子碰巧打着西门庆起,到去王婆家做衣裳入马通奸;后来西门庆怎么踢了武大,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么教唆她用药捂死武大,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那妇人说一句,武松就叫胡正卿写一句。王婆不禁责骂那妇儿道:“你个养汉的,你先招了,我怎么能赖得过,可是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认了。这婆子口供,武松也叫胡正卿写了。并叫她两个都按上了手印,画了押;然后叫四家邻居也写上名,画了押。叫土兵解下搭膊来,背剪双臂绑了这老狗。搭膊是一种长方形的布袋,通常中间开口,两端可以盛放钱物,可以肩负或手提,也可以系在衣外作为腰巾。卷起了供词,藏在怀里。叫土兵取了碗酒来,供奉在灵床子前,拖过那妇人来跪在灵前,喝令那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道:“哥哥灵魂不远,兄弟武二给你报仇雪恨!”叫土兵把纸钱点着。那妇人见情势不好,正要喊叫,被武松揪住后脑上发髻按倒在地,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上衣裳。说时迟,那时快,用尖刀在她胸部一剜,把刀送到口上衔着,双手去挖开她的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奉在武大灵前,右手握住嘴上衔着的刀柄,回身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四家邻居,惊恐不已,都掩住了脸。见武松行凶了,更不敢动,只得顺从他。武松叫土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把妇人的头包了,揩了揩刀刃上的血,插在鞘里,洗了手,对着众邻居唱个喏说道:“有劳高邻,让各位受惊,休怪,暂请众位到楼上少坐,等武二马上回来。”四家邻居都面面相觑,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吩咐土兵,把那婆子也押上楼去。关了楼门,让两个土兵在楼下看守。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人头,直奔西门庆生药铺里来,看着主管,唱个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刚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说一句闲话。”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把他领到侧面僻静的巷内。武松突然变脸,狠狠问道:“你要死还是要活?”主管慌忙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触犯都头。”武松道:“你要死,就别说西门庆去向;你若要活,实话对我说西门庆在哪里。”主管道:“刚才和一个相识的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喝酒去了。”武松听了,转身便走。那主管惊得半晌没迈动脚,好半天才深一脚浅一脚跑回铺子里去了。
武松直奔狮子桥下酒楼,进楼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什么人再喝酒?”酒保道:“和一个财主在楼上靠边的阁儿里饮酒。”武松疾步跃到楼上,来到那靠边的阁子前,从窗眼往里张望,见西门庆坐在主位,对面一个坐着客席,两个歌妓坐在两边。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那颗人头血淋淋地滚落出来。武松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拨出尖刀,挑开门帘子,钻进屋来,把那妇人头颅往西门庆脸上扔了过去。西门庆认识是武松,大吃了一惊,叫喊一声:“哎呀!”便跳起身来站在凳子上,一只脚跨上窗槛,探身便要逃出。见下面是街道,跳不下去,心里正慌。说时迟,那时快,武松用手略按桌子一角,纵身一跃,已跳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杯子、碗碟都踢了下来。两个歌妓吓得走不了路。那个财主官人也慌了脚手,惊倒在地。西门庆见武松来得凶,便把手往武松身后一指,随即飞起右脚向武松持刀的右手踢去。武松只顾上前去,见他脚起,急忙一闪身,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被踢脱手,飞往窗外,直落到街心去了。西门庆见武松手里的刀被踢掉了,便不再怕他,右手虚晃一招,左手跟进一拳,照着武松心窝里打来。武松闪身躲过,顺势从西门庆胁下钻过来,左手抓住发髻和肩胛,往上一提,右手攥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那西门庆一者被冤魂缠住,二者天理难容,三者怎能抵挡得住武松的勇力,只见他大头朝下,腿脚在上,撞落在街心上,跌得个昏头昏脑。街道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武松伸手去凳子边提了那淫妇的头,也钻出窗外,飞身往下一跳,落在当街上。先抢着捡起那把刀,跃步上前一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躺在地上,只有眼睛还在动。武松俯身按住西门庆,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把两颗头颅的头发系结在一起,提在手里,拿着那把刀,转身直奔回紫石街来。
回到武大家,叫土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奉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在地上祭奠了,说道:“哥哥灵魂不远,早生天界!兄弟为你报仇了,杀了奸夫和淫妇,灵位灵床今日就烧化。”然后叫土兵到楼上请四家邻居下来,把那王婆子押在前面。武松拿着刀,提着两颗人头,再对四家邻居道:“我还有一句话对你们四位高邻说。”那四家邻居拱手躬身道:“都头尽管说,我们众人悉听尊命。”正是:古今壮士谈英勇,猛烈强人仗义忠。
不知武松对邻居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