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一大哥的坠落(短篇小说)

网络图片

尕庄蹲在宁夏固原的黄土地上,像一粒被风揉皱的种子。我李大山,就在村头这方院落里扎了根,人如其名,老实得像块土疙瘩,又厚又闷。小学没念完就扛起了锄头,百十亩地,百十头牛,日子不宽裕,可也踏实。儿女绕膝,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小妹大学毕了业,暂时窝在家里——这光景,村里人谁不说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小妹是家里窜出的一颗火星子,人样平平,嘴巴却如同上了膛的机关枪。她学的那套“网络专业”,我听不懂,只见她整天抱着手机,除了睡觉就是对着那方寸屏幕絮叨不休。自打迷上直播,不仅不再向家里伸手,反而时常拎回些油亮亮的肉和新摘的果子,惹得村人啧啧称奇:“你妹子,出息!”

我守着这泥土里的营生,冬日闲下来,黄土坡上能结出什么乐子?便也跟着小妹,一头栽进了那光怪陆离的直播世界。起初我是不信的,总觉得那花花绿绿是骗人的幌子。可小妹天天在耳边聒噪,屏幕上那些花儿似的笑脸又总在晃,渐渐地,那“PK”的刀光剑影竟也勾住了我的心魄。看两边主播争得面红耳赤,看观众礼物如雨倾盆而下,我心里的火苗竟也噼啪作响,仿佛自己正擂着战鼓冲锋陷阵。

“大山,你这实心秤砣,莫叫那些画皮精哄了魂去!”老婆总这么絮叨。我嘿嘿一笑,心想:咱不过是图个热闹,哪能真掉进坑里去?

于是,崖背嘴嘴那方小小的避风处,成了我每晚雷打不动的“观礼台”。手机荧荧的光映亮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当主播那声甜得发腻的“榜一大哥”钻进耳朵,我的脊梁骨仿佛被无形的熨斗熨过一遍,舒坦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比当年收获季粮仓堆满还得意,比中了大彩更飘然。

那晚守塔,杀得天昏地暗。我一次次点开充值,一次次送出那虚拟的火箭与城堡,屏幕上的战火映红了我的眼睛。最终,我们赢了!那主播的声音甜得几乎滴出蜜来:“感谢大哥!没有大哥,我今晚就完了!”我胸腔里鼓荡着从未有过的英雄气概,仿佛自己真在千军万马中救下了美人。

飘在云端,我得意地要求惩罚对方主播。画面猛地切换——那张刚刚溃败、此刻正对着镜头尴尬赔笑的脸,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我眼前。那眉眼轮廓,那抿嘴的弧度,纵然涂抹了厚厚脂粉,纵然被美颜揉捏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可骨子里分明是我亲妹妹!现实中那张素面朝天的脸,此刻被镜头扭曲着,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映照出我方才燃烧的虚荣。

我喉咙被什么死死扼住,浑身僵冷。妹妹的目光也穿透屏幕撞了过来,惊愕之后,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我像被烙铁烫了,猛地掐灭手机,那小小的屏幕骤然漆黑,瞬间吞噬了所有喧嚣的幻影。

炕沿冰凉,旱烟袋在手里颠来倒去,却怎么也点不着。窗外是西北风刮过荒原的呜咽。黑暗中,小妹那张屏幕内外割裂的脸反复叠加、撕扯。原来那虚幻的“塔”,竟是我用血汗钱亲手堆砌在亲妹妹的对岸;那些令我心旌摇荡的“大哥”呼唤,竟是我在云端亲手击落了自己屋檐下的亲人。

老婆的手轻轻落在我肩上,温热而实在。

“往后啊,”烟锅在炕沿磕出沉闷的声响,灰烬簌簌飘落,“还是这地里的苗、圈里的牛实在,靠得住。”

老婆没言语,只那掌心的暖意又沉了沉。

尕庄的夜晚重新被寂静的黄土和真实的牛哞声填满。崖背嘴嘴的风依旧刮过,只是不再有荧荧的屏幕光亮闪烁。

偶尔夜深人静,那声虚幻的“大哥”会毫无征兆地撞进耳膜。我摇摇头,仿佛要甩掉一个黏腻的梦魇。指尖残留着泥土与牛栏饲料粗粝真实的触感——原来最踏实的荣耀,不过是亲手捧起一掬黄土的重量,是晨光里牛犊蹭过掌心的温软。那场光怪陆离的梦,终究在亲妹妹被美颜模糊的苦笑中坠落了,碎成照亮脚下尘土的点点星光。

网络图片

(文︱木易水车)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