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人站在土炤前,他穿一身蓝色布衫,手里拿着一把渡银的梳子,梳子的齿掉了好几根。其实他的头发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是他仍然固执的用掉了齿的梳子,一下又一下的梳理他那稀疏的脑袋。
“咳,咳,咳”他停下了梳头,右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喉咙一阵翻涌,一口浓痰被含在了口腔。只见他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了嘴上,一用力,一条抛物线至口中喷出,准备无误的投进了灶膛,松针跳跃的火苗迅速的将浓痰吞噬。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差点就死掉了”他沙哑着声音说道。他说话的对象是我,他是我爷爷,58岁,我4岁。火光印在他脸上,把他原本如干核桃一样憔悴的脸,照的健康又红润。说完,他朝四周看了看,确定除了我没有旁人后,伸手从柴垛底下掏出一个盐袋子,里面是鼓鼓囊囊的烟丝。自家种的,自家烤的,也是爷爷自己一刀一刀切成细丝的。爷爷有肺结咳,不能抽烟,只有我知道他每天还是在抽。这是我跟他的秘密,作为交换,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故事。他说,烟丝曾经救过他的命,在他四岁的时候。这个故事爷爷跟我讲过好多次了,最近讲的次数越来越多,我都听腻了。
乱世多灾,连病都多。爷爷出生的年代,为了躲避无恶不作的小日本的祸害,乡亲们常常被迫躲在附近的山洼里。隐藏在山间的窑洞,烤烟房,成了生命的避难所。
3周岁多点的爷爷,在这样的环境里,像是一棵臭水沟的青苔,弱不禁风。许是营养不良,或是卫生差,爷爷头顶突然长出很多瘌痢。先是一颗一颗黄豆大小,而后溃烂、流脓,连成一片,发出阵阵恶臭。爷爷的爹用墙角的草剁碎成泥,敷在溃烂处,并未见好。爷爷小小的脑袋上,流不尽的血水,吸引来苍蝇争先恐后的吸食,产卵。瘌痢越来越大,覆盖了爷爷整个后脑勺,小小的爷爷哭的撕心裂肺。在黑暗的夜里,像一把尖利的刀,刺得人们心生疼。
后来,瘦骨嶙峋的爷爷不哭了,没有了声音,只会张着一张暗紫色的嘴,一张一合,眼睛耷拉着,只剩一丝气息。
在村里老人的苦劝下,爷爷的娘终于松开了抱了爷爷三天三夜的手,爷爷的爹蹲在地上,两夫妻嚎哭起来。
那个晚上,月朗星稀,还未成熟的烟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是坟前的白幡,诡异的飘荡。
在屋后的山沟里,爷爷的爹将爷爷放进了一处已废弃的烤房。烤房是黄泥垒成的,在多年的风雨摧残下,已近破败。屋里的土炕冰凉,再也没有曾经的熊熊燃烧的火苗。爷爷被放在了炕上,他爹狠了狠心,走出烤房。在门口的角落里,看到一小堆烟叶,被风化成了末,他抓起一把,返身回到屋里,把烟末往爷爷后脑勺一捂。烟末瞬间渗透,溃烂处干爽了很多。他呆呆了看了一会儿,从旁边捡拾了一些松针,点上火,投进灶膛,又架好了一把木柴,踉踉跄跄的下山了。
最后的温暖,大概是这个乡下汉子作为父亲,所能想到的给孩子的无奈的爱。
上天饿不死瞎眼的鸟儿。也许是天意,要让爷爷活下来,要让半个世纪后,世上有个我。待邻居大婶抱着爷爷冲进村里,爷爷已经在野外呆了一天两夜了。
爷爷活下来了,头顶的瘌痢没有再流血,眼睛也有了神采。欣喜若狂的爷爷娘赶忙将米缸里的一点小米舀起,熬成糊,喂爷爷吃下。
爷爷又掏出一把烟丝,揉成长团,用纸包上,往嘴里塞上,深吸一口,一缕青烟从鼻孔喷出。爷爷抽烟有个好处,烟会催化他的很多记忆。
经历过这次生死的爷爷,从此变成了坚韧的野草,生命力出奇的顽强。在6岁时丧父,16岁时丧母之后,独自一人走出深山,在一个大村子落了脚。他的勤快和老实,得到了当地一对没有儿子的老人的青睐,将其中一个女儿嫁给了他。也就是我的奶奶。
后来,分家之后,爷爷带着奶奶,我的父亲在离岳父半里路的地方安了家。那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左面是竹林,右边是松树林,前面有条清澈见底的小河。他像愚公一样,一铲子一铲子将山丘铲平,挖出了厨房,厅堂,睡房,柴房,猪栏。而后又生下3个儿子,4个女儿,开枝散叶,子孙满堂。
往后的日子,爷爷的咳嗽越来越频繁,和他的故事一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在他60岁生日的前一天,他终究没有熬过去。不节制的抽未经过滤的散烟,使得严重的肺结咳,引起了其他疾病。奶奶恨极了香烟,即使烟叶是我们家经济的主要来源。而父亲,叔叔,我们整个家族的男人没有一个人会抽烟。
但是他们不会知道,爷爷跟我说过,他早该去了,在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那一把烟末,让他多活了几十年。
是烟,救了那个孩子,是烟,毁了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