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收到我的快递,请一定打开它。
我是一个年轻的快递员,就职于泽恩情感物流,其并非一家现实世界里的公司,背后的老板是一位强大的神明,一般像我们这类小职员都无缘得见,同事们喜欢称呼他“Z”。
公司明文规定,配送员必须与顾客的性别不同,因此职员的男女比例一直维持在1:1的状态。员工制服共有两种颜色,粉红和黑,男职员着粉红色,女职员着黑色,这是一项悠久传统,从未有人觉得不妥。
根据顾客的情感诉求,公司派发快递,只要你心里虔诚祈祷或者有所寄托,我们便会前去取件。在公司里,有个叫悦茗的女孩,长着一张柔和的瓜子脸,留齐肩短发,黑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她有拖长音的习惯,在本来就有些娃娃音特质的腔调下,更显俏皮,迷人。
我爱她,可是却不能给她发送情感快递,因为我们都没有住址。
有时一周能见到她两次,有时则半年都不得相见,公司在不同的时空里有很多子公司,调职是家常便饭,除了管理人员,没人有能力找到出差者的位置。我们最长的一次分开足足有五年,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看到她时的狂喜,几乎快要丧失理智,那感觉就像一棵死了几年的植物突然焕发生机一样,一瞬间,我再次活了过来。
五年过去,她没有任何变化,专注于工作,很认真,完全不顾认真观察着她的我。一天的工作结束,我等在公司门口,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约会的请求,我是个嘴巴笨的人,但她很机灵,一眼看穿,一口答应。
在泽恩物流,员工们不能谈的恰恰就是自身的感情,因为这样会扰乱工作的正常进行,假如有快递员爱上一位顾客,或者厌恶某位客人,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我曾亲自目睹过惨剧的发生,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同事因为怜惜一位十四岁的少女,私自把快递的收件地址改了,少女因此自杀,即使他出于好意,可胡乱更改别人的情感寄托是最可怕的事,那位少女爱上的是一个骗子,但因为他,她才得以活下来,度过艰难的青春期,许多女孩在这个年纪都会遭到外界的恶意,她们需要安慰,同事看到后动了情,于是把少女的爱转发给了一个知名的少年偶像,不料结果却石沉大海,失去支撑后的少女选择用煤气自杀了。
之所以讲起意外,就是告诉所有人,我们情感速递员的责任有多么重大,感情看起来无形,可一旦错付,便足以毁掉一个人。
约会地点定在一家位于公园湖畔的咖啡馆,我换了身休闲风衣,她穿一条碎花连衣裙,我们俩相对坐于户外,秋夜很美,气温宜人,不时能闻到一阵植物香气。
“五年没见了!”
看到她,我忍不住先开了口。
“恩!真的很忙,你看我都瘦了一大圈!”
她故意撒娇,以此来掩饰身心的疲劳。
“你变了!过去的你很严肃,可我知道你很开心,现在看起来轻松,可我却觉得你很难过。”
爱一个人总是会留意到细节,即使在口红的遮盖下,我依然能注意到她那缺少血色的嘴唇,她的眼袋已经出现折痕,不知道是工作过度,还是因为哭泣,我很心疼,可却不能表达这份怜惜。
“谁知道呢!毕竟我们都是没有家的人。”
悦铭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无奈地看着泛白的湖面发呆。
“我...我...”
我爱你,我想直接告诉她,可每次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根据“Z”的规则,一旦说出,那个人就会被抹去,我不怕消失,但我害怕再也见不到她,谁能明白这种感受呢?我爱她,却注定不能表达。
闲谈期间,她大致说起近几年发生的事,并特意挑了几件印象最深刻的详尽叙述。
以下为悦铭的讲述:
“我被安排到2020年,随机降落在M市。这个时代的网络很发达,生活节奏也很快,于是许多人干脆就不再出门,将自己彻底封闭,饿了,点外卖,渴了,喝自来水,睡觉不分白天黑夜...不得不说,这是我工作过的最轻松的时代,有时候一个人一年都不收发情感快递,既不给予也不索取。
一开始我很感谢他们,可是上级却发来批文,说我们工作不力,要进行处罚,因此我的职责范围又增加了几座城市,可糟糕的业务现状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人们仿佛忘记了情感收发这回事。
大部分时间都很空闲,因此我才得以具体跟踪感兴趣的订单。
记得有一个灰色包装的快递盒,体积很小,在时间充足的情况下,我决定亲派送。收件地址位于一个破旧小区内,我找到收件者的家,轻轻敲门,耐心等待,没多久,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被压偏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痘痘颇为严重,眼睛里还留着昨夜的火气。
“‘你好,谢谢!’”
这就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几乎不看我一眼,就要关门送客。
“‘等等,您还没签名呢!’”
“‘哦!’”
他敷衍一句,然后在收件人位置写上了李慎,写字的时候,手还在抖,我知道这是打游戏导致的后遗症,来到2020时代快两年,我非常了解这种网络病。
“‘李慎先生,请等一等。’”
“‘恩?’”
“‘请您打开验货!’”
“‘不用。’”
说完,他就进了屋,透过门缝,我看到他的电脑屏幕里正放着情色电影。
网络社会真好,只有它能同时满足一个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需求,每当坐在电脑前,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虚拟空间能满足人的妄想,因此人们也就没有必要徒劳地付出了。
在李慎的屋子里有两大堆东西,一堆是外卖留下的垃圾,一堆是从未拆开过的亲人的情感快递。
2020时代是我去过的所有时空中,业绩最惨淡的。”
微风拂过,她拢了一下胳膊。
“难道我不美吗?”
悦铭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说呀?”
她继续追问,弄得我一脸惊愕。如果能说爱,我一定跪在地上膜拜她,可偏偏不能。
“你比夜空还要美,你比...”
我是个嘴笨的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去讨好她。
“那个叫李慎的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为什么?”
以我的了解,悦铭不可能在意这种小事。
“因为他知道配不上你。”
我故意打趣,她听到后眼角笑了一下。
沉默一阵,她又开始继续往下讲。
“我们所在的时代是正常的,人们对于情感有需求,也懂得给予,可在2020年代,一切都很反常。
有一天在阅读一本叫做【故事杂谈】的册子时,无意间看到了一个特别别扭的快递盒子,红黑相间的斜条纹装饰,盖子上面挂着一个胖胖的黄色皮卡丘——那个时代的标志物之一,书上的故事很恶趣味,我放下杂志,决定亲自派件,换好工作服就出发了。
大约四十分钟路程,来到目的地。周围的建筑很低矮,视野开阔,不像是居民聚集的地方,按照地址,我来到一座破旧的四层民房前,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新生小区”四个字,沿着昏暗潮湿的楼梯走到三楼,左拐,一直走到倒数第三间。我试探着敲门,过了好一阵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又过去大约十分钟,门打开一条缝,似乎是看到了我,最后才把门完全打开。
开门的是个眼睛很小的胖男人,短发,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戴着眼镜,鼻子左边有颗黑痣。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用过的食品袋与纸巾,简易的电脑桌上堆满了书籍,书的装帧封面很夸张,好像有【死神】【浪客剑心】【混沌武士】【滑头鬼之孙】...等等,这些我都听说过,全是很著名的漫画作品,开门时,他的手里还捧着一本书,我瞥了一眼,看到“斗破乾坤”几个大字。
“‘您好,请问是叶问庭先生吗?’
我恭敬地问了一句。
“‘是我...是我...’”
他一直盯着我,说话哆嗦,我知道这是宅男的通病——怕见生人。
“‘您的快递,请查收一下。’”
“‘好...好...’”
胖男人写字时头压得很低,几乎快要贴到快递盒上。
“‘写好了!谢谢。’”
放下笔,他做出一个握手动作,似乎觉得哪里不妥,又把手收了回去。
“‘不客气,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检查一下。’”
我善意地提醒一句。
“‘不用...不...谢谢...’”
说完,他就垂下头,转身进了屋子,门没有关,我看到他把快递盒丢在一边,又趴在桌子上开始读小说。”
故事讲完,悦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叶问庭,恩!这个名字很秀气。”
怕气氛尴尬下来,我故意找话茬,其实我并没有听懂她说的故事。
“都说读书会让人变得睿智,可我觉得叶问庭很傻。”
她端着杯子,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皮卡丘不是很可爱吗?”
我很窘迫,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恩!是啊!每个人都喜欢可爱的东西,可是他却把盒子丢在一边,完全不为其所动。”
“也许是因为你在场,他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打开呢!”
我胡乱地猜测着,根据悦铭面部表情的反馈,她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
“你知道我们公司的员工是有特权的,所有寄件的人都需要通过审核,以确保情感快递中没有恶意包裹,叶问庭收到的盒子来自他的一个笔友,名字叫伯牙君...”
她说到一半,突然打住了。
“高山流水遇知音,哈哈哈...”
我有意大笑,希望能解开她紧锁的愁眉。
“伯牙君!可是叶问庭根本不愿当子期,我知道了!我怎么这么傻呢!居然没想到。”
放下咖啡,她用食指示意我靠近点。
“我跟你说,我都明白了,叶问庭只喜欢虚拟社交,一旦涉及现实,便会退却,因此才会拒绝拆开那友善的快递,你知道吗?他喜欢看漫画跟玄幻小说,一般来讲,只有逃避生活的人才会沉迷于此,哈哈,我弄懂了!”
悦铭很兴奋,刻意压低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
“你觉得他会拆开快递吗?”
她狡黠地看着我,满是好奇。
“或许不会,因为我是个悲观的人,知道人一旦习惯了封闭,拒绝便是最好的自我保护的方式。”
我想要暗示她,我们的关系也是这样,可还是忍住了。
“或许吧!或许吧!”
悦铭的情绪突然变得低落。
“你怎么了?”
嘴笨的我不知该如何化解她的忧愁。
“没事!”
缄默好一阵,她才开始讲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长条形的盒子,上面写着几个金色大字——致敬音乐大师陈韵,我很好奇,悄悄地看了一眼,尽管收发过无数快递,这样奢侈的包装还是头一次见,我敲了一下,通过声音可以确定包装盒一定使用了高级木料,是什么大人物呢?居然能收到如此规格的快递,我很好奇,于是换上工作服,准备送货。”
大约二十分钟车程,车子开到了一片荒废的旧工业区,里面的建筑很宏大,但很荒凉。
遵照地址,我来到了一家民宿风的咖啡馆前,经过好心人指点,最终才找到收货人。那是在咖啡馆后面的一间小院子里,庭院装饰得颇为文雅,有几只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地板上晒太阳,在居中的房间门口,一个扎小辫子的男人正抱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哼唱着什么。
“‘您好,请问是陈韵先生吗?’”
我不确定地来到男人跟前,小声问询。
“‘你是谁?’”
听到我的话,他并没有马上睁眼,而是把歌哼完,对着猫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很不友好地给予回应。
“‘陈先生,我是泽恩物流的快递员,这是您的快递。’”
我试着把盒子交给他,可男人竟不理睬,手也懒得伸。
“‘请问,您是不是陈韵先生?’”
不得不说,他傲慢的样子很招人厌。
“‘是我,可我谁都不认识,为什么有我的快递?’”
他用细长眼睛白了我一眼。
“‘确实是陈韵先生的快递,您可以现场检验。’”
我继续好意劝说着,毕竟作为一名专业的快递员,克制情绪是基本素养。
“‘放下吧!我收了!’”
男人还是很无礼,甚至不懂得从躺椅上站起来,以示尊重。
“‘您必须要亲自签收。’”
“‘怎么这么啰嗦,真是烦!有笔吗?’”
他火气很大,边发牢骚边伸手,见此,我将笔递了过去。
“‘签好了,你走吧!’”
说完,男人吹了一声口哨,那只黑白猫不知从哪里就窜到了他的怀里。看到这一对活宝,我竟然觉得可爱。
走到咖啡馆门口,一个女人拦住我,并把我拉到了靠窗的座位边。
“‘我跟你说,这个叫陈韵的人脑子有病!院子里的人都知道。’”
女人的长相颇有韵味,妆容素雅,很不像碎嘴之人该有的模样。
“‘恩?您说陈韵先生吗?’”
我故作好奇,果然,女人一股脑说了下去。
“‘他是个拉小提琴的,你知道吗?他三十五了!一事无成,现在什么也不干,就晒太阳,记得刚来的时候,还很阳光呢!总是带着平和的微笑,对人彬彬有礼,可是你看现在,他就像将死之人一样,抱着猫坐在摇椅上,你说,是不是有病?他来的时候好像才二十六岁,九年时间,不知都干了什么,听人说他在写曲子,一直写,整天弹奏,哼唱,什么吉他、贝斯、架子鼓之类的都玩,前几年还有几位挚友拜访,如今全都不来了!他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说,陈韵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写了一千五百多首曲子,没一首出名的,他做主播、推专辑,搞电台,什么都弄,可最终还是没人认识...’”
她说了很多,我没有全部听进去。”
悦铭端起咖啡,却发现已经喝完了,我起身续杯,被她一把拦住。
“不用,喝太多睡不着!”
“哦!好的!”
“你觉得陈韵会拆快递吗?”
她兀自问了一句。
“或许会,或许不会,通过你的描述,我认为他很难定义。”
“难定义!什么意思?”
“有的人就像野生植物一样自由生长,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是吗?”
我居然有了同理心,开始莫名怜悯起那个叫陈韵的男人。
“他被打击了上千次,还能躺着晒太阳,真了不起!”
“是啊!有的人扛不住就自我了结了,你说走进院子的时候,他还在哼着歌,由此可见他对音乐的热爱,许多人把音乐当成事业,殊不知,韵律其实来自我们的灵魂,它代表着某种和谐,某种感悟,无法言表,不能诉说,于是便用音乐来倾诉,假如陈韵能把现在的感受写成曲子,想必会获得认可吧!毕竟人的情感是共通的。”
不知为何,我竟能说出这样一大通话,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脱口而出。
“是啊!如果他打开快递,一定能重燃希望,里面装着一位粉丝的礼物,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知道一旦打开,他就能死而复生。”
我们就这样一直谈到晚上十一点半,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三个月后,她再次离开,从此再也没见到过。在我们公司,有一项明文规定,情感快递员不能寄件,一旦违规,那个人就会被彻底抹消。
亲爱的悦铭,我一直在等你,可,你去了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