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奶奶
有人说,男人身边最重要的女人是生自己的人和自己所生的人,而我的身边却有4个很重要的女人,除了母亲、妻子和女儿以外,还有我的奶奶。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就在我出生不久,母亲就意外地怀上了妹妹,就这样,出生才两三个月,我就跟着奶奶了。 因为我是长子,奶奶对我特别疼爱。尽管当时生活困难,但奶奶还是想方设法做好吃的给我吃。每天烧晚饭时,奶奶就将一个鸡蛋洗净,放在饭汤里煮,煮熟后捞出,用冷水一浸,剥开来让我吃。我们兄弟姐妹共有4人,只有我有这样的福气。
我出生时遭遇难产,而且冻得很厉害,所以从小我体弱多病。但又好动,动了以后就满头大汗,停下来以后汗水就闭进体内,于是就要发烧。更为严重的是发烧以后常常抽筋,害得全家人不得安宁。奶奶没有读过书,总以为发烧是碰到了邪气。于是,拿着菜刀在我的床头床尾噼里啪啦地敲打,驱赶邪气。如果还是降不下来,奶奶就拿油盐罐头、坛瓶砸在我的床面前,想用这样的方法赶走邪气。现在看来奶奶的举动有些可笑,但奶奶是极认真极虔诚的。
我3岁的时候,妹妹2岁。每次出门,奶奶总是抱着我,而让我的妹妹在后面跟着走。奶奶怕我冻着,每年一到10月,就要我戴上家里仅有的一顶红色毛线帽,穿上姐姐穿过的花棉袄。暖是暖了,可走出去经常受到小朋友的嘲笑,有些大一点的孩子常常把我的红帽子摘下来抛向空中,我无可奈何,只好蹲在那里嗡嗡地哭,时间长了也就落下个“红头苍蝇”的绰号,恶心死了。
有一次,我和郎华玉等几个人在上坞口山核桃林中玩耍,突然来了一个比我大5岁的“老花”。“老花”要玩抓特务捉汉奸的游戏。谁来做汉奸呢?谁都不肯做。这时,大家把目光聚向我,我来不及争辩,就被“老花”他们用草绳捆在了山核桃树上。他们几个轮流问话:“李向阳在哪里,八路军在哪里,粮食在哪里?”这是当时的电影《平原游击队》里非常流行的经典台词。问着问着,问累了,“老花”他们竟跑回家了。
天渐渐黑下来,山核桃林中冷冷清清的,只有知了烦躁地叫着。夜已经黑尽了,孤独和恐惧向我袭来,我拚命呼叫,可离家有几里地,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力气用完了,迷迷糊糊中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奶奶守护在我的身边。见我酲了,奶奶很高兴。她说,你已经发烧昏迷了一天一夜了,现在好了,真急死奶奶了。
原来当我被捆在树上时,由于惊吓,发起了高烧。“老花”回去以后就把这事忘了,是郎华玉到我家告诉了奶奶。奶奶找回我以后,又赶到老花家里与他母亲吵了一架。他们大人为了此事好几年不相往来呢。奶奶也真是,“老花”也是好玩,玩过了头而已,不过我们小孩子之间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一直到现在,40多年了。
因为我身体孱弱,奶奶认为我长大后难以适应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于是鼓励我读书。在奶奶看来,我必须要走一条读书的路,如果实在走不通,就学一门劳动强度小一点的手艺,以谋生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个“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交白卷的张铁生被树为英雄。父亲辛辛苦苦读了十几年书,还不是响应党的号召回到了农村。可奶奶始终认为“读书终归有用”。奶奶要我每天读书、做作业。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奶奶陪伴着我写字、做练习,我做好了拿给奶奶看,奶奶虽然不识字,但看见我写满一大张也常常给个好评。在奶奶的熏陶下,我比一般的同学多一份用功,多一份努力。虽然我生性弩钝,但学习成绩还可以。
我们全家8口人,我兄弟姐妹4个人读书,父母亲和爷爷到生产队挣工分,奶奶则在家做家务。她要管全家人的洗衣、吃饭,还要带小孩,还要养猪、养鸡。一家8口人吃饭,除了过年买几条带鱼、一条白鲢鱼外,从不买菜。一家人的吃用,奶奶都精心筹划,夏秋季奶奶把吃不完的蔬菜做成菜干,如霉干菜、茄子干、马铃薯干、萝卜干等,几乎所有的蔬菜都有,一年到头可以享用。
我家每年都要养几头猪,除了过年留一头年猪,其余都卖给国家。我记得小时候,奶奶还养了一头猪婆,猪仔生下来,过十几天,就把小猪放出来,小猪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到处乱跑。奶奶一手拿着猪食,一手拿着一根小棒,口里喊着:“老尼——老尼——”我听不懂奶奶呼唤的意思,可小猪仔听到奶奶的呼喊,“嗦”的一声从四面八方跑出来,冲向那一米多长的小猪槽。长膘快的拼命挤占有利的位置,奶奶便把余下的猪食放到弱小的猪仔旁边,让大家都能吃上食物。
养猪婆费心费力,一头母猪一年生两胎半,如果运气不好,配种不成功,要等上好几个月。养猪婆很脏,小猪乱跑,影响环境,一般人家不愿意养,没有单门独院的也不能养,所以,一只小猪能买到7至8元,那最小的留着自己养,不需要拿钱买了。养猪婆虽然辛苦,但每年能给家里带来200元左右的收入。我家造房子匠工和粗工的工资有很多是用小猪钱抵掉的。后来,猪婆遭受意外,脊梁骨断了,后半身不能动,奶奶到处求医问药,终因为不能生育,只能忍痛处理掉了。从此,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猪婆。后来奶奶几次提到那猪婆的事,眼神中流露出还想养猪婆的意思,但家里人不是很支持只能作罢。
1973年,我11岁,爷爷和奶奶离开了家,到远在5里路外的晒谷坦为集体养猪。因为家里负担重,外出养猪可以多拿工分补贴,而且养猪婆也是奶奶很喜欢的。晒谷坦是后坑坞的中心点,上山砍柴的、割草的、耘田的、收割的、本村的、外村的人途经晒谷坦都要进去小憩。虽然地方狭小,但奶奶每天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早起来,就把水烧好,春、秋两季还到菜地坞去采来野茶叶,自己炒好,供过路的行人享用。每到星期六放学,我就到晒谷坦去陪爷爷奶奶。晴天跟着爷爷干活,下雨天,爷爷教我编草鞋。爷爷还帮我记住后坑坞大大小小的山、湾的名字,有时还介绍地名的来历。
山里湿气重,奶奶的关节炎不断加重,我经常看见奶奶左手、右手轮流敲打。可是,年幼的我并没有想到为奶奶揉揉肩,捶捶背。
1975年上半年的一天,我家隔壁陈家寿、陈云向的橫屋失火,火苗已经窜进我家的窗口,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家的房子总算保住了,但为了灭火,一半的瓦片踩碎了,损失不小。就在这一天中午,洲头歧安村的看山员“乌毛”到猪场里去喝茶休息,言谈中,“乌毛”说:“今天义干村庆贵家的房子烧掉了。”“乌毛”并不知道“庆贵”是我父亲的小名。奶奶听到这一消息,顿时脸色发白,四肢无力。等稍好一点,便与爷爷一起,跌跌撞撞地回家。平时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可奶奶走了两个多小时,路上几次跌倒,走走停停,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从此,奶奶一病不起。当时医疗条件较差,虽经过多名医生诊断、治疗,但病情一直没有好转。
奶奶病了,来看望她的人很多。有一次,陈志山母亲水红婶炒来一碗猪肝。平时我最喜欢吃猪肝,可这一次,奶奶要我吃,我怎么也不吃。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疾病和死亡是多么恐惧,自从奶奶病倒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过奶奶的房间。有一天,青娥阿婶来看奶奶,我听见奶奶对青娥婶说:“我这次好不起来了,连孩子都不粘身了。”后来我才知道,小孩子不粘身是不祥之兆。
暑假的一天,奶奶把我叫到病床前,我看见奶奶已经瘦成皮包骨头了。那天,奶奶对我说:“奶奶还不想走的,你今年下半年要读初中了,我要看着你读完初中,还有高中。你可千万要努力读书啊。”就在那天,1975年8月2日(农历六月廿五),奶奶在众亲人的呼喊声中安详地走了,享年62岁。
前几天与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说,如果你每天与奶奶聊聊天,说说话,或许奶奶不会死得这么早。我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
奶奶一生虽然短暂,但她对我的影响很大。奶奶坚毅、勤劳,虽然个子不高,可是内心非常强大,她从不向困难低头。奶奶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那年头,学校教学条件很差,几乎没有什么运动设施,只有在孝子祠前进放着一副乒乓球桌,一下课,大家就去打乒乓球。人太多,轮不到的就在孝子祠里玩。
那时课余生活非常单调,同学之间相互取绰号十分盛行,如“老派”、“老排”、“老打”、“老鬼”等等,男同学基本上都有一个或几个绰号。同学之间取绰号还不过瘾,有人将一串老人的名字“童等、王好、吹火筒(许火头)”编成顺口溜挂在嘴边。有一天,班里最调皮的“番薯干”突然对我说:“你奶奶叫仙花,你爷爷叫贤水,一朵仙花浸在贤水里。”听到喊我爷爷、奶奶的名字,感到侵犯了我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义无反顾地冲上去,要跟他打架。“番薯干”顺势把我一推,把我推倒在明堂里,我半个身子全是泥巴。我哭着回到家里,奶奶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不出口,哭得更厉害了。奶奶又问送我回家的同学,才知道为这事打架。
奶奶打来热水,为我擦身,边擦边开导我:你怎么凭这个就跟人家打架呢?名字本来就是让人叫的,他叫一声有什么要紧?奶奶还对我说,做人要大度,不要因为小事跟人斤斤计较。奶奶口里是这样说的,其实我知道,奶奶对名字的敬畏远甚于一切。平时奶奶绝不允许我们叫长辈的名字。我记事起,就没有听见奶奶直呼过爷爷的名字,叫爷爷“庆贵啦爹”,相当于“孩子他爸”。
奶奶虽然没有读过书,但痛苦的经历、丰富的人生历练,使奶奶懂的了不少做人做事的道理。奶奶经常用民间谚语教导我们,如:“读书终归有用”、“吃不完,用不完,计划不好一世穷”、“坐吃山空,细水长流”、“出门看天空,进门看脸孔”等等。当时我还小,不能完全理解,但在后来的生活和工作中,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首先,奶奶的勤俭节约,计划办事对我的影响很大。奶奶的教诲使我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无论做什么,读书也好,工作也好,都要认认真真。做事情要有计划,要未雨绸缪,提前规划。还有,奶奶说的“读书终归有用”这句话在她老人家去世后两年应验了。
1977年,我们上高一时,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有幸参加了高考。虽名落孙山,但那几年学到的知识还是派上用场的。后来我有机会上了“电大”,毕业后当了一名农村初中语文教师。奶奶,要是地下有灵,知道你的孙子正按照你设计的路走下去,而且走得很好,你一定会高兴的,是吗?
奶奶,我们虽然只有13年的缘分,但你对我的影响却是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