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里,庞蕴正在和元石坚把酒话别。两人摈除所有的侍从,单独聊着。他们神情轻松,聊的却是一个不那么轻松的话题。
“听说,”元石坚缓缓说道,“朝廷就要降旨取消科举了。”
“袁项城和香帅接连上奏,请求废科举,办学堂,说是强国必经之路。你怎么看?”庞蕴说道。
“我家世代为儒,从朱明王朝开始起就吃这碗饭,于今已是数百年。我八岁开蒙,十岁开笔,十三岁邑考第一,十五岁府考第五,二十岁中举,二十七岁中进士,科考一途算得上顺利。”元石坚说道,“当年听人说八股文害人,高头讲章把人读傻了,不过一笑。读书会把人读傻,那只能表明那人原本就傻。光绪二十四年,苏子明来我那跟我说,科举万万不可再要,得废。我不以为然,笑他自己已经中了乙榜,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子明是我同年,我也听过他说科举得废的议论。他是公车上书有过签名的,政见受康南海的影响很深。但我看,有些方面,他比康南海都激进。”庞蕴说道。
“可不是。废除科举,那还有什么比这更革新的?”元石坚说道。
“可惜苏子明,他的政见本就激进,自己还那么高调,到处宣讲。最后连功名都革去了。”庞蕴惋惜地说道。
“还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的功名被革后就还乡去了,要不然,菜市口问斩的可就要多一个人了。”元石坚叹道。
“本来我和你一样,对苏子明的政见不以为然。”庞蕴说道,“可自从听到老师说的话,像我们只读时文,连科考之外的书都少有去读的,考中功名,日后为官,被胥吏蒙蔽玩弄在所难免。那时,对科举的废除,心里倒是想了很久的。如师兄所言,读书不会使人傻,只读时文也不见得会使人傻。但做官只会读时文,只懂致艺,那非傻不可。”
“说的不错啸华,”元石坚说道,“但我还是不赞同废除科考。这个千年以来的取士制度不可废除,只要将会考种类调整一番,增加术算地理,以及律例,如何不可?”
“那便要打小就学算学,读律例,读圣贤书的时间被占大半不说,那些塾师又该怎么安排?数以万千计的他们大都除了制艺啥都不会。”庞蕴说道。
“若要革弊那些腐儒辈又何足惜!”元石坚说道,“况且,国家若改革科举,塾师也应自新,若不,坐以待毙自伤自恋了此残生便是咎由自取。”
“虽然,只怕如此一来胥吏中可能会出现高中功名的。”庞蕴笑道。
“又何妨?”元石坚说道:“便让他做官。做了官后,大清律还管他不得?”
“只恐他们有人在朝廷,更是上下交相私,祸害百端。”庞蕴说道。
“将天下的胥吏尽数革除?再重换一批?做不到也没必要。若做不到以毒攻毒,便捷的办法是擒贼擒王!”元石坚说道。
“你是说打掉柳祖宋宗?如今我们倒是迈出了第一步,多亏了你。”庞蕴笑道。
“多亏你。两个月前,你派人送来的信太及时了,亏你怎么想得出柳氏是跟一个洋人跑了的?”元石坚笑着对庞蕴说。
“这也要算在魏某人身上,他有个集子,里面有个西洋故事,讲的是一个贵妇跟一个浪荡子私奔。我左右一琢磨,会不会柳氏也是这样跟外国浪荡子跑了呢?我看过她的相片,那可是个敢想敢做的人物。”庞蕴说道。
“好了,这次打掉了魏吉夫,一个未来的柳祖就这么完球了。”元石坚故意带着点粗鄙说道。
“可惜没来得及顺势打掉柳老贼,他就死了,心中仍旧耿耿啊。他真的死了吗?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头。”庞蕴叹道。
“是胡中堂那里传出的消息,一定假不了。可恨!正当要直取巢穴,谁知道那老贼那么赶巧就已经死了。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将他的胥吏王国交给谁了。”元石坚说道。
“这次打掉魏吉夫,很多事情我很疑惑。比如,那张明器清单,怎么恰好就有人偷偷献给了我们。还有,那张恰好报道了柳丽贞的事情的《遐迩贯珍》也同时出现。好像有人特意在帮我们。难道,除我们外,还有人要对柳承宗下手?”庞蕴沉思着说。
“这个,会不会是宋宗派人做的?柳祖一倒,他就有机会全面掌控胥吏势力了。”元石坚说。
“看来,我们以后要对付宋宗了。宋宗宋宗,要我们来送终!”庞蕴说道。两人对视片刻,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在福建海边浦城的一座不起眼的小宅子里,一位辫子短而白的佝偻老人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恭谨地站着的一位辫子也花白了的中年人,中年人瘦削精干,老人疲乏迟缓。
老人说道:“难为你了,承宗。”
柳承宗回道:“让老祖惦记,实在不安。小妮子不知死活,无可挽救。”
老祖说道:“今时不如往日,以前,哪怕是在雍正爷那儿,胡闹也就胡闹了,大不到哪儿去。知道为什么吗?”不待柳承宗回答,老祖自问自答道:“因为以前朝廷讲究规矩,有规矩就有空子,就知道怎么钻,怎么转。”
柳承宗说道:“是。我们就靠着规矩过着呢。我们最讲规矩。”
老祖说道:“我们讲规矩,我们维护规矩。”
柳承宗说道:“规矩就是神庙,朝廷也不能轻易拆掉的。”
老祖说道:“我们讲规矩,我们按规矩来,坏什么都不能坏了规矩。规矩,是打从有了朝廷,有了百官,有了我们这些胥吏以来,就有了的。规矩,是三千年来上下即争于当争又止于当止磨合过来形成的。没有谁,一个人,或一个朝代就能废置的。我们即是狸猫,又是社鼠。活在神庙里。在如今,大清律例就是神庙,即是咱们的,也是朝廷的。就怕朝廷不讲规矩了,为打社鼠拆神庙。拆了神庙盖新的。”
柳承宗说道:“最近朝廷不讲规矩的事越来越多了。胤州府那边宋继祖的一班子孙就吃了瘪,朝廷新派了一位倔头知府,到处找麻烦。查旧账,驳新案,发往刑部勘验的文书也不过老宋那边人的眼,直接到了药部堂的案上,并以倔头知府的审结定谳。宋继祖的长子前去看风头,被倔头知府设了个连环局,狼狈逃回。还有,也不知倔头知府从哪儿弄来几个律吏,无门无派,没根没底的,既不是咱们这边的,更不是老宋那边的,可就是能让老宋那帮精似鬼的子孙吃大瘪。有一个家产全部罚没,老少流放宁古塔。宁古塔,多少年没往那边流人了。”
“你要清楚,这不是朝廷要坏规矩,是朝廷里有人要坏规矩。不要紧,规矩一坏,大厦必倾。小小的拆一拆由他,该交的人咱们交出去,轮到要把我交出去不也一样的?这是我们的规矩。你说的那些无门无派没根没底的,是那些要坏规矩的人这些年找的一些伶俐的读书种子,让他们专心读律例,好对付我们。可他们就好比做泥水的,手艺是有点,让他们造一座新房子没把握,让他们去修补旧房子,他们没有样式,怎么修?他们知道哪一道墙再破也动不得,一动全屋都动起来,会倒塌的。在大清国,也不会有一块空地给他们造新房子。只有修补,他们还不敢修塌了。”老祖慢悠悠地在躺椅上坐好,一边慢悠悠地解说。
“听说袁项城和香帅上奏请求取消科举,改从新式学堂取士。儿子心想,这是不是朝廷要造新房子呀?”柳承宗说道。
“哪里有新房子了?你说说看,袁项城和香帅是要连大清律一起取消吗?”老祖问道。
“这个他们不敢。”柳承宗说道。
“可不是嘛。大清律还在,老神庙就还在。”老祖说道。
“儿子听到消息,说是老佛爷很可能准备应允废除科举,老祖,如果真这样了,咱们要作何准备?”柳承宗问道。
“下棋看三步,”老祖说,“之前你挑的那些伶俐的认字的小儿辈,进同文馆的,进水师学堂的,进铁路学堂的,这不就可以派用场了?以后啊,你吩咐序儿,再多挑选些人,预备着,只要有新学堂,就派进去。对这些进学堂的人,要厚待。”
“是,老祖,我会吩咐序儿的,”柳承宗说道,接着问道:“老祖,这次魏吉夫坏了我们的规矩,把儿子给抛闪出来了。对他,该如何做?”
“你把我们的规矩都告诉魏吉夫了吗?没有吧?开棺的那天元石坚手上的明器清单肯定让他认定你出卖了他,他会认为你要他为小妮子殉葬,他自然要与你同归于尽。你应该告诉他,这是在避风头,也是在测风向。他要吃点苦头,但该死的人不是他,是小妮子,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死了。他坐了这次牢,以后就妥了。”
“这规矩好像不必说吧?在哪不是这样呢?扛不住事,谁放心给他事做?”柳承宗说道。
“好了,我知道了,这次将魏吉夫抛出去也是万不得已,朝廷里一班部堂大官要整倒你,这次不行,那就有下次。好在有胡中堂给老夫送信,也多亏了宋世杰,他至少没乘火打劫,守了我们的规矩。要不然,你这次真要栽在这个疯妮子身上了。怪她吗?她那孽缘身世,注定是要疯疯癫癫的。可惜了,到底还是不能保住她的一条小命。”老人说道。
柳承宗汗流浃背地听着,眼角竟也泛出星星眼泪。
“老祖,儿子惭愧的很。”柳承宗躬身说道。
老祖眯缝着眼,鼻腔哼哼着,没说话。
“朝堂上那帮东林党,每年都要说本朝与胥吏共天下,摇头不已,过几年就要抓大老鼠。上次沈葆桢对老祖紧逼不放,老祖只好猝死以避之。好在有懂规矩的人拦住沈葆桢,要不他还要派人守尸。”柳承宗搭讪着说道。
“沈葆桢那时要对付洋人,心思不是主要放我这里。可还是惊险啊,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都说老鼠会打洞,按说察鼠洞扳不倒老鼠,可不一定。懂得抓老鼠的人呀,专门盯着鼠洞。”老祖轻轻吐口气说道。
“其实,当年老祖舍命一搏,胜负未知呢。”柳承宗说道。
“那不就坏了规矩?由我们来拆庙?在大家都不拆庙的情况下,社鼠只有在狸猫面前低头,装死。沈葆桢已经不在了,我还要继续装死,这也是规矩。”老祖声音有点严厉地说道。
“老祖放心,儿子准备到南洋做寓公,不再出山了。家里的事,已全部交给了序儿。”柳承宗说道。
“不知道为啥,我还老是想起小妮儿,她也着实可怜。没办法。”老祖怆然说道。
“老祖不必自责,丽贞一直爱跟外国人鬼混,迟早会给咱们柳家捅下大漏子。也就老祖疼爱她,由着她的性子这好些年了。”柳承宗说道。
老人点点头,慢慢阖上眼睛。
“把那些这一趟到过香港,到过鸭头潭的人都好生安排好,不能再出漏子了。”老人缓缓说道。
“老祖放心,他们再没有谁能出漏子了。他们都很安静地躺着呢。”
柳承宗低着头,恭敬地回答。
他在心里对着某处的某人暗道:“吉夫,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想做柳家人,甚至甘愿做棋子不做下棋人。可是这是狠心决断就做得了的吗?你很难想象,楚河汉界的两边,兑子有多残酷,必须要维护规则啊。你不知道,当马走田车拐弯时,将帅边上的仕就要去试炮了。——所有的关键证据,都是我派人送到元石坚的手中的。别怪我,将只比你晚一步,此一局胜不了,和不成,将也将被提走。不是还有下一局吗?下一局,就按马走田车拐弯来下,不求胜,尽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