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只能过一种人生实在是太遗憾了,因为文学,让人生的体验有了另一种可能。
上一刻你还在穷苦人家过着凄凉悲苦的生活,下一秒,你又能到久远的宫廷之中,感受另一番尔虞我诈的皇权斗争。
我时常觉得,摄影,文字,画作,影视,都是相通的:取繁华世界的一角,编排、演绎,最终能将体验者带入另一个世界。不少创作者都有这样的能力,能让人的心跟着文字一起或急或缓地跳动。对此我甚是羡慕。用一支笔就能创造一个世界,这大概是最酷的技能了。
前两次读的是《妻妾成群》和《驯子记》,都属中篇小说。这次看了苏童的短篇《狂奔》,没想到更过瘾。
初次阅读,认为就是一个孤单的母亲,出轨并被发现、怀孕且自杀的故事。这么一说似乎完全就没了意思。那这些形容词都未直白地在文中出现过,可这样的画面却活生生地在脑海演练。我觉得很惊讶,反反复复地翻阅、细品。每一次阅读都尝出了深一层的味道,视角不断从这个角色跳到那个角色。但数数正片文章,也不过2800字左右。
不过,有些描述仍让我困惑好久——“榆就是在这时候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榆头戴白色小步在公路上狂奔起来,远看很像一匹白鬃烈马”。
我没明白,主角榆,到底为何而狂奔。
走向棺材的母亲
先说主角榆的母亲。大概因为同是女性,这是我第一个注意到的人物。
“她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妆,那些很黑很亮的头发被绾成一个髻子,垂在母亲的头后面。”
这是文中对该女性外貌的全部描写。只一句便可知,她必然是一个年轻的少妇。
母亲找了王木匠来打造一口棺材,说是长年不回家、寻不着踪迹的父亲花钱要给奶奶打造寿棺。
“你爹去东北做活了,过年回不来了。母亲把一瓢水递给木匠,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罕见的微笑”。
此处已可见两人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在农村,一个人打造棺材得要很久,因此便住下了。
全篇没出现什么“大汗淋漓”“翻云覆雨”的俗色字眼,只有“深夜时分榆看见奶奶扶着墙站在门边……他听见奶奶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骚货,不要脸的骚货。”。王木匠和这位母亲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这位王木匠是来打棺材的。而棺材从初制到最后完成,都牢牢地和故事情节绑在一起。被奶奶发现偷情后,“白木棺材很快就初具雏形”;棺木打造完毕后,母亲便怀孕了——“榆曾看见母亲朝肚子上贴伤药膏”。到最后,母亲服毒自杀,正是用这口棺材装下了母亲。
这棺材像是为母亲量身定做的。
给母亲带了一场春雨的人,也是给母亲打造棺材的人。
我有时怀疑,作者真的是男性吗?为什么对于过去女性境遇的描写能如此真实而细致。毕竟我在生活中遇到的男性,大多只是对“女性弱势”这个观点感到荒唐和不屑而已。
没有看到“绝望”和“无助”的字眼,但是这样悲戚的人物故事,寒彻心扉。
她是孤单的。榆父亲是一个游村走街的木匠,没人知道在哪,过年不回,母亲死后都未去奔丧。可见母亲常年独守空房,生活的全部不过是照顾即将去世的老母亲和身体虚弱孩子而已。了无生趣的生活将她推向危险的边缘。
她是渴求的。关于王木匠来打造寿材,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自个想的幺蛾子,很难去知晓。王木匠满脸长满疙瘩的,还有一颗大黑痣,一笑便露出一口黄牙,这样猥琐的形象却让母亲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是害怕的。榆不断地质问母亲,为何让王木匠来做棺材,为何非得做棺材,棺材做起来给谁用,为什么不让同是木匠的父亲做棺材,惹得她发怒。每一句质问都是对她的谴责,她害怕被揭穿,害怕被发现,害怕被知道答案。她深知此事不可为,对这个家抱有愧疚,为自己感到羞耻。
她是可怜的。母亲大概还不知自己走进了死胡同。木匠也从未想过对母亲负责,棺材打好了,情事也便结束了。母亲怀孕之后,无处求助,无人投奔,又害怕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因此也不敢贸然去医院。不通医术的她只能用贴狗皮膏药的办法堕胎。
她是有羞耻心的。此等丑事被奶奶知晓之后,日日咒骂与她。她也只能“眼里常常噙着泪”。出轨即是不知廉耻。这样的定论如同大石一般压得她这辈子翻不了身。她自知羞耻却无处藏匿,只想打掉腹中的孩子,让这件事无声无息地消逝。但发现腹中的”淤血“怎么也消不掉时,才明了,她已无路可走。
”棺材是最好的利器“,这是木匠的一句话,也揭示了母亲的未来:死是最好的解脱之法。只有躺在那口棺材里,所有的恐惧才能消除,她才能摆脱生活中的种种痛苦,获得最终的安宁。
榆,是母亲的心理映射
初次看对榆的描述时,总觉得有些古怪。我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他。这是一个经常偏头痛,日日期盼父亲归来,最后因为母亲死去而疯掉的孩子。这个人物看起来奇怪得很。
但在我写完这么多,再回头品味时,脑海突然蹦出了一个想法:榆不是人,作者是在借榆的角色,来表达母亲内心的感受!
榆日日对父亲归家的期盼,何尝又不是母亲的期待。
榆对母亲关于王木匠的质问,何尝不是母亲对自己的质问。
榆所表现出的对棺木的恐惧,何尝不是母亲对出轨行为的恐惧。
更有趣的是,文中在描述大半夜奶奶不睡觉,发现母亲出轨并骂她是骚货时,榆念叨了一句“谁是骚货?谁不好好睡觉谁就是骚货”。这更像是站在母亲立场上对奶奶咒骂的回击。
村口总是有来来往往的工匠,每一次榆带着期待去眺望着,每一次都失望而归:他不是父亲,只是另一个木匠罢了。而在母亲出殡之时,榆再次看到有一个背着工具箱的木匠,向他们缓缓而来,轮廓像极了父亲。但他的父亲终究没有归家。最后榆便发疯似的狂奔了起来。
文中写的是榆在狂奔,但我更像是看到了狂奔的母亲之怨。她不能奔向丈夫,奔向婆婆,奔向孩子,只能在田野上发疯似的撒野。
借榆的视角,我们能看到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为家庭和世俗之见所捆绑,只能等待丈夫回来,且一次又一次地失望。文中的母亲已然死了,但是已母亲为形象代表的农村妇女却没有。也许她们也有着一样的境遇。
文中的“狂奔”,恰如这些女人们面对无法挣脱的人生时的发泄,欲把内心的愤恨、恐惧、不甘全部倾倒出来。这是完完整整地埋藏在心底已然积累成灾的怨气,只需一刀口子,就能化作狂奔的力量。
我想,正是这种无处发声,逃无可逃的凄厉,更加凸显了悲惨的农村妇女形象。
不细看,就如同我不理解榆为何狂奔一样,人们也不知道,榆的母亲为何会“狂奔”。
好看的文章便是如此,惹得人反复细品。和品酒类似,从舌尖、舌中、舌根到下肚,一路都是不一样的滋味。而好文,也是每次阅读总能读出新味道。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一个人物不经意间便油然而生,悄然映现到脑海之中。这大概就是人物描写的功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