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公众号:无物永驻
河北省张家口市,生我养我的地方。
距离我走出这个城市的生活脉搏已经过去了好些年。每当回到这里,不是酷暑便是寒冬,二者之间很难存在另外的时间缝隙让我得以窥探家乡的本来面目。过渡已经荡然无存,故土在我的意识里早就只剩下一年两季,目睹额外的样子,曾经对我像是奢求。这两年却渐渐失去了渴望本身的意味,我自然也就听之任之,变得淡漠了。
雷阳在我家楼下已经跺着脚等了五分钟,这在寒冬零下二十多度的张家口,已经算是给了我莫大的面子,想来应该是每隔半年的第一次见面才能让我享受的礼遇。终于忍耐不住接受我上楼邀请的他,一出了电梯门便恢复了我印象里的天然戏谑感,穿着鞋在我的新家里走来走去,打量屋子的同时用余光扫扫我,观察我是否有他所担心的变迁在肉眼上得以呈现。我背对着他收拾不停,一边拆开崭新的衬衫,一边听着我这位发小,最好的朋友,用我最为熟悉的口吻叫嚣着就不脱鞋的坚定态度和偏要让我费力拖地的幸灾乐祸。我挠挠头,对着房间巨大的镜子系上衬衫的领口,纠结到底要不要喷些前阵子生日远方女性朋友寄来的昂贵香水,最终还是在雷阳极高频率的催促声中败下阵来,拿上外套和钥匙,匆匆出门了事。
上午在微信上询问他要不要去共同好友新开的内蒙饭店吃饭,结果因为朋友的不凑巧出国而打消念头,而后他提出的第一个想法果不其然让我在瞬间重获了对他特定的无奈和气急败坏。我说呷哺呷哺这个玩意你两年前就天天嚷嚷,如今还是这般,你在北京过的到底是啥日子。他嘟囔几句与世隔绝之类的话后,很快又提出了第二个建议,这下倒是切中了我的胃口。
于是我们打上车,报给司机驾轻就熟的位置,就这样简单的踏上去吃鸭头的路。
车窗外面是北方冬季特有的景象:人行道上有清理不完的积雪,行人裹着臃肿的羽绒服,漂亮的姑娘在寒风中想要拉住男伴,而男生在寒风中缩手抽着烟,每一口吐出的都是水蒸气远远多于其中烟雾的绵长白龙。令我费解的地方在于,明明多年没再亲身经历这里的春秋,现在一提起张家口,脑子里最为直观的印象,永远都是少年时代心绪在这座塞外山城里尚未萌芽的日子。是阳光正好的午后,上学路上雪水流淌的四月,是每天早晨走在清澈到仿若叠加了湛蓝滤镜的天空下仍要忍受的倒春寒,也是衰败速度极快,让人甚至来不及生出“悲秋”之感的落叶时节。
靠近我的年月好像真的模糊不清,那些经久的,远方的,本该已然失去色彩的时间却仿佛逐渐在我的心里变得鲜活起来,成为了某种概念性的,抽象的,却着实存在的故乡符号和烙印。
城市不大,从桥东到桥西,穿过将这座城一分为二的中心河,不一会儿就抵达了饭店。我和其他朋友从前经常来这里解馋,但带雷阳来还是第一次。一楼全都坐满了,我们在二楼却意外得到了一个安静的,半开放式的雅间位置。脱掉外套,把手机,香烟等物件都放在桌上,这才终于得以仔细的打量对方。
他还是那么瘦,修长的脸部线条,却又不过分生硬,戴着方圆甚是暧昧的眼镜,穿着美因河绿的毛衣,或许是前阵子疲于应付考试而无暇修剪的缘故,额前碎发快要遮眼了。
我对比自己这段日子因为养伤而圆润的脸和令我不堪入目的小肚腩,心里不由暗骂,这玩意儿还是一如既往是这般招小姑娘喜欢的模样,不用像我似的还得打打思想和才华牌,直接靠脸就足以一力降十会。
他亮了亮自己额头上包着的伤口,不无得意地说,“我今天可真是喝不了酒,太遗憾了,只能可乐,嗷不对,可乐也不能多喝,这几天怕杀精。”他一向对酒精没什么兴趣,第一次喝吐大概还是被我灌得,这两年渐渐好多了,却也是能逃就逃,对我反而算是够意思了。额头的伤是被人撞到头磕在了门上,由于第二天考试怕耽误复习而断然拒绝了医生缝针的建议。听他毫不在乎的说什么“肯定留疤啊”之类的话,我骂了他几句,心里又不觉得多么奇怪,这本来就像雷阳能干出来的事。
话锋一转,他又谈起最近相处的一个姑娘,比他小一两岁,网上认识的,也在北京,这周末就打算在北京见面。他给我看过这个姑娘的照片,漂亮,骨相好看,会打扮,不失清纯,客观地讲,可以对标网上的一些小网红。我不诧异他又是搞这种我理解不了的网恋,当然对于他的姑娘之出彩更是习以为常。
听他给我讲认识的细节种种,我饶有兴致的点起根烟,眯起眼来将他现在和过往的种种样子重叠在一起。我时常对于一个人是如何拥有巨大变迁这件事的本质充满兴趣和怀疑。在这个社会中,好像从来不存在新手入门这个选项,你从之前的固守之地踏出仅仅一步,所要直面的淋漓和被迫成长都将是此前无法想象的,在中国社会尤其如此,从学校到工作岗位,从纯情到泛滥,从男孩到男人,每一步都称得上跃迁。所以绝大多数人会迅速用伤口所结的痂为自己打造铠甲,试图深深包裹真正的自我,当有一天铠甲坚硬如磐石,世俗意义上的成熟也就达成了——这是中国人赖以生存的重要手段。
所以我们会发现,当今所有人都几乎试图跨越青年这个阶段,在中国,甚至可以说抛开年龄,真正意义上的青年人即将不复存在,话语权的丧失,不论是在经济政治还是任何领域都是如此,思想的易俘虏性,文化争辩与反抗精神的消亡……大众渴望强大,自然对当今青年这个孱弱的身份敬而远之。于是构造铠甲成为了便捷通道,这个过程且一定要快,如若慢半拍,赤裸袒露的自我就像是战场上的炮火中不合时宜的金缕玉衣,美,却是所有人眼里脆弱的异类。
这个社会,从来对异于众人之者,有着最为本能的抵触和反感,而我认为这样的反感本质是一种恐慌。再残酷的环境都让人有迹可循,唯独游戏规则的变迁或是反转可能造就难以估量的结果,这是所有同一话语体系的人都难以接受的。异类,就是导致规则改变的重要因素,因此所有人力图以排挤和孤立将其消灭。
这简直太正常也太普遍了。因而我更加好奇在某些方面始终怀有赤子心的他如何做到又如何自洽。也许他从未想过这些,我清楚,在他心里大概我更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异类,不妥协,不清醒,也许对自我缺乏认知,妄想做奥特曼拯救地球。但某种程度上来看,我心里的他也有很大一部分并非流于大众,甚至背道而驰,他或许很难承认。但这是最有意思的。
“怎么还要这样纯情?”
在一大锅美食上桌后,两人都埋头于大快朵颐,我艰难地在吐出骨头的间隙抛出这样一个我其实心知肚明,又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我就是菜呗。”他非常自然的拿自己打起了趣。我们不知多少次聊起这些,他听我的曲折情节总会啧啧称奇,我对他的固守也充满了无奈和感慨,这其中是有过程的。
“那我也是想做江楚的嘛,做不来,往那一坐就是那个感觉,你以为姑娘们为啥都找我来要微信,一看就比你容易下手多了。”
我心里骂着狗屁面上却只能苦笑说我真是谢谢他。“你这是悖论。”他不听,反身就要来追问我的某些细节,我骂他,俩人一下憋不住就哈哈笑起来,话匣子倒是打开了。我发现,历史上任何时期任何阶层的人好像都不能免俗,想要二者迅速升温,让男人能共抽一支烟,女人能挽手去上街的最好办法就是,男人讨论女人,女人讨论自己。我也不知道这其中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但谈论异性的话题甚至确实能让年龄不同,阶层不同,甚至国籍肤色不同的男性在瞬间站到一个阵营上去。也许这要归功于生物本能和“视觉共享”,本能让你感兴趣这个话题,而视觉共享让男人彼此之间可以用一个立场和相同的本质观点来谈论问题,他们非常容易在女性话题上轻易达成共识。
我和他谈起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自然提到了前几天和我的朋友宽的一次深入谈话。受十三邀的启发影响,他刚刚在网上个人主页创办了一个青年之间深度交流对话的节目,适逢其会,我同样可以说是许知远的真正喜爱和狂热者,从四年前他根本声名不显的时候就下载了《单读》,几乎拿他的音频节目当作精神食粮。那个时候心智未成熟,精神状态很不好,每天近乎连饥饿和进食需求都快失去,像幽魂一样夜晚四处游荡。
我得承认许确实带给我很大帮助,听他讲鲍勃迪伦,他所身处那个属于他的黄金年代,讲对南非产生巨大影响的美国底特律歌手罗德里格斯,唱出80年代美国经济的萧条,令南非人民产生巨大共鸣和震撼的人生之叹惋,还有那首我无法形容的《I THINK OF YOU》……无一不让我看见更大的世界,攫取与平和的或是容量更大的内心自我如何相安无事的办法。
于是我自然联系了自己这位常年在英国的老友,回到张家口立刻与他进行了一场对话,有关大众,读书人,知识分子,自我和解等诸多命题进行讨论。不得不说,我这样的人终需有交流和抒发自我的机会,不能总是在个人堡垒里阅读,我当然也十分享受那种压抑感,享受孤独和忧伤,但我当下这般糟糕的心理状态不能说和这样毫无关系。而客观又严重的问题是,社会提供给青年人交流,提出质疑的场合与活动太少了。
我们都缺乏供给一切本应理所当然自由生长的年轻灵魂发表意见的健康土壤。我认为抒发自我本是正常,且对时代进步有非凡意义的。我受五四那个年代的影响极深,坚信青年人永远是社会的本源推动力,可如今很少有人重视这些意义,乃至青年本身也开始畏惧自己这层身份。但就像李诞他说,哪个年轻人不该写诗?别管好坏,都写才是正常的,结果他的大学生活几乎没有遇到他所认为的“正常人”。
这就是我们这类大言不惭标榜自己的人每天都要面临的恐惧,认知和现实往往出现过大的偏差,让很多失落感有时候都出现的莫名其妙,那没办法呀,就每天痛苦,每天挣扎,不知道哪能上岸。
“这不也是你们这帮知识分子所享受的吗?”雷阳喝着可乐笑着问我,我赶紧摆摆手说自己可当不起。知识分子在这个如今快要人人喊打精英文化体系的时代,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太多人眼中的刺,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但这明显是强烈反智的。
在不久前因为变故和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挣扎,我的最终选择是仰起头活着。我俗不可耐的理想无外乎是做一名真正的知识分子,我相信早晚可以达成,不过如今我还远远不够这个被批评的资格罢了。
雷阳放下筷子,“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和宽俩人挺像”,我说部分特质吧,就像照镜子,有时相似甚至让我们彼此本能抵触。“但我就理解不了,我能懂你们意思,但本质上我就认为自己是大众本身,平庸,俗套,信奉实用主义。”
经常会在内心将我和雷阳拿来对比,这个我最好的朋友却是很大程度上我的对立面,不可否认的是有时候我们经常会羡慕彼此,但也往往只有一瞬间。所以大概这也是我们要好的原因,彻底大相径庭的人也最容易理解,试图获得印证也要轻松好几倍。
“就像你刚才和我讲的,你们的目的甚至不是获得最基本的共识,你们只是想试图让大众醒来,能够加以思考,即使他是在思考后是对你根源上的轻蔑,对你破口大骂”,他抬头看着我。
“那我也满足了,这是思想的产物,不是键盘的产物,目的达成了。”我无奈地笑。
“那这就是我想骂你的地方。”
他给我打了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秀才用思想,用口吐莲花攻击屠夫,如何奢望改变他,让屠夫也用言语而非拳头还击你呢?这种奢求一开始就不成立。
有一瞬间我几乎赞叹这个形容简直令人拍案叫绝,但又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他接着讲我刚刚提到的蔡澜,他说这个花白头发的爷爷是真明白了。许知远问他是否觉得中国现实会有一些改变,蔡澜几乎是下意识的戏谑摇头,“不可能的,改变不了。”许又追问,一点都改变不了吗?“一点都改变不了啦。”
许知远低头抿抿嘴,头轻轻晃了晃,最终还是坚定平和的说:“我还是相信,会改变一部分的。”
这是我的触动所在,这个被万人唾骂的公知依然用最本真的姿态来看待这个文人地位衰败,人文情怀沦丧的年代,最终选择的还是保有“不切实际”的憧憬。这大概是所有受五四启蒙和批判思想熏陶的读书人共有的特质,一边批评时代,一边相信时代。
但显然雷阳无法欣赏这样的精神,他会告诉我,这真的傻到没边了。作为知识分子的蔡澜,年轻时必然也有过自己的不忿和抗争,但当他老去,只留下斩钉截铁的“不可能”。他认为蔡澜可以看做典型的矛盾结合体,大众和非大众文化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最后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没有,连失败都谈不上。
我笑着说,你这个比喻和比我强盛百倍的无力感足以给你冠上挑衅大众的帽子了,等挨骂吧。
他缩缩肩说怎么会,他就是最普通的大众。
可能大众没有那么傻,他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但是无能为力,又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这种人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既然无用无力还没劲,不如寻求最低成本的快乐,所以你所深恶痛绝的快消费和快娱乐文化的产业膨胀速度几乎可怖。像平台上表演啤酒浇头的人,他们挣了钱,满足了大众的趣味,某种意义上是正常的。因为社会永远需要宰猪人和猪,也需要知识分子和大众。
“兄弟,这个时代不需要文人,批判不受人瞩目,你们注定被摁得死死的。当然我不否认,特定时代背景下一定需要你们,就像你喜欢的五四青年。但从人类文明角度上来看,你们不过是各自时代的续祚者,本质上,都一样。”
我哈哈大笑说可当不起,你这是宿命论。这不是自我欺骗吗?
你不也在自我欺骗吗?都是为了活得开心。
我点点头,这话我倒是认可,都是为了各自开心罢了。
从饭店离开后我们去了一家熟悉的酒吧,还各自厚着脸皮点了一首歌上去唱。中间真的有女人来找雷阳要微信,穿着性感,妆容精致,我觉得还不错,可惜不是他喜欢的款,可惜。
当我独自喝掉两杯加浓的长岛冰茶仍旧没有丝毫醉意,我们就结账离开了,在街角打车,道别,驶向不同的归宿。
我让司机师傅提前一个路口停车,选择自己在这样的严寒里步行回去。
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反而是这样,越是空旷,想要回答的欲望也就越强烈。
他是典型的历史虚无主义者,也能很好的概括非常大的一部分人群,无力,无望,无所谓,为了隔绝伤害而规避几乎一切精神和信念上易与大众期待相悖的东西。这样或许可以在每个当下更为通透吗?我不知道,这在我心里是悲凉的,我认为过度追求的通透也只不过是一种改换皮囊的蒙昧罢了。
这部分人或许大多受过不同程度上的高等教育。雷阳无限的强调自己归于大众的身份,试图找到心理上的安全之地,却不曾想在一开始他认为的大众就不是与他站在一条线上的,许多观点本身就带着过度理智的色彩。理智本身是好事,但超越了它应有的局限性,我认为是一种反智。
也许我们都一样,皆是各自为营,皆是孤身前行。
保有偏执,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无论这个时代将被大众娱乐和信息爆炸的浪潮推向何方,历史和角度在此刻看来充满了怎样的虚无,我都选择仍然相信进步论。
直接把公众比作秀才和屠夫,未免太过武断。虽然从表面上来看这种形容十分妥帖,然而生而为人,作为个体的复杂性便在这样的归类里被轻易抹除。我始终觉得,人,不能被职业性划分。不可描述性,是这个物种最深刻的魅力。
我坚定地认为,那些为了推动世界离书中描写的理想国更进一步而永远努力的人和事,像是近代中国的那些人,像是启蒙运动所带来的愤恨与渴望,无论他们是如何的吃力,如何的不被理解,如何成为所处时代狂潮下的一粒尘埃,他们都是有意义的,特别的光芒在他们身上涌现。虽然沿途充满了牺牲和无谓,但那种界限分明的归属和认同感,让人得以寻找自我,学会感受幸福与苦痛。
这些是理想主义带给他们的。
如果这个时代不喜欢文人,那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个不被大众喜欢的文人。
我知道,很多人自我和解的方式是与过往和负累全盘告别。
可我偏偏不这样做。
回到家,躺在床上,又想喝酒了。想念那些年在天津喝的加了大块圆冰的雪树伏特加。光顾着交谈,食物到嘴里都尝不出味。下次索性再和雷阳去吃干锅鸭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