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冬梅和她的养母

6月的天气,渐渐有了几分暑热的气息。早晨却清爽宜人,正是读书的好时节。窗外鸟儿轻唱,清风徐徐而来,窗下读书声朗朗。

一道人影投射在课桌上,我将目光从课本移向窗外,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略带歉意地向我挤出一丝微笑,然后将一份早餐递给我,我会意,接过来,辗转几手传给冬梅。

冬梅接过早餐,慌张地看了看老师,又可怜巴巴地望向窗外的女人,瘪了瘪嘴,躲在镜片后边的那双大眼睛已是泪光盈盈。女人朝她努嘴,又难为情地和老师对视一眼,眼神里有祈求,有歉意,有不能言说苦衷,老师一边领读,一边点头,表示允许,女人的神情稍安,转身离开前望又向冬梅,眼神比晨光还要柔和。

给冬梅送早餐的女人是她的妈妈。我们知道,冬梅的父母又吵架了,连累她没吃上早饭就来上学了。每次出现这种状况,冬梅妈妈会赶在第一节课上课前把早餐送到,今天却晚了。

冬梅爸爸经营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子,妈妈在家打理家务。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自行车是人们主要的出行工具。修车很赚钱,却很苦,要忍耐寒暑和风吹日晒,从冬梅爸爸那双永远洗不干净的手可以想见他平时的艰辛。他用勤劳和好手艺,让冬梅这个独生女儿过得很好,有漂亮衣服穿,有零花钱用。

五、六年级的女孩已经审美觉醒,对穿戴有了追求,当时流行一种纱质带刺绣的女款衬衫,面料的质地类似现在的雪纺,价格不菲。这种衣服在当时少女心中的地位和迪士尼的公主裙,当下流行的汉服、马面裙差不多。全班只有冬梅穿上了这样的衣服。能穿上这样的衣服除了得益于冬梅爸爸的收入,还因为她有个宠爱她的妈妈。冬梅的妈妈不讲究穿戴,甚至有点不修边幅,却把冬梅打扮成让人羡慕的样子。

冬梅妈妈对我们这些经常去她家玩的小孩特别好,喜欢和我们聊天。她从来不直呼冬梅名字,她宠溺地把冬梅唤作“老闺女”。我们在冬梅家很随便,一点也不拘束。冬天去冬梅家,冬梅妈妈招呼我们上炕,炕暖烘烘的,她在炕上放一张小桌子,让我们在上边写作业,把我们随意甩在地上的鞋整齐地摆在炕边的地上。

我们时而写作业,时而聊天,冬梅妈妈做家务或者织毛衣,偶尔参与我们的话题。

冬梅爸爸几乎整天在修车摊忙碌,只在雨雪天气时,我们才能在冬梅家里遇见他。冬梅爸爸沉默而严肃,只要他在家,我们就拘束,就不愿逗留。

印象中,冬梅的父母要比我们的父母苍老。冬梅爸爸的头发已经有一些花白,由于整天修车,衣服上总有油污。我不记得冬梅妈妈容貌上有哪些苍老的证据,总觉得她给人一种沧桑感。她的衣服以黑色和灰色为主,她从来不穿颜色靓丽的衣衫,从来不穿裙子,夏天时偶尔穿一件过时的白色半袖衬衫,大多数时候穿家常的棉质碎花坎袖女士大背心。冬梅妈妈高大健硕,“高大健硕”这个词本不适合形容女子,可是我印象中的冬梅妈妈就是这个样子。

冬梅却生得弱柳扶风。冬梅个子不算矮,可是经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几个女孩慢慢地身高都超过了她,就显得她矮了。有一次我们在冬梅家的院子里玩,不知是谁提议要比个儿(身高),看谁是最高的那一个。比完个儿,一年中长得最多那个开始炫耀。

冬梅妈妈赤脚穿着拖鞋,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择豆角一边参与我们的话题,她说:“我老闺女生下来又瘦又小,还黑。”她用两手在胸前比划出一段距离说:“就这么长一点儿。我老闺女苦啊,一口奶也没吃上,是吃白米糊和羊奶长大的。”冬梅妈妈望向冬梅的眼神里有一点怜悯,接着说:“那时候,我老闺女三天两头有病,这个儿就是小时候给耽误的。”然后她又有一点骄傲地说:“我老闺女喝羊奶喝到两岁半,我听人说羊奶喝得多了皮肤就白净。”冬梅确实白,白里透红的那种。

每天放学,冬梅刚一跨进小院的铁门就高声喊:“妈!我回来了!”当她推门进屋时,冬梅妈妈准会高高兴兴地回应:“我老闺女回来啦!”好像一天当中,就盼这一刻,这一刻是人生意义的全部。

冬梅唯一的遗憾是父母经常因为索事吵架,吵架的频率远超一般家庭。父母吵架在小孩子心中是家丑,冬梅没有兄弟姐妹抱团取暖,身边没有其他亲属照应,我和她关系好,她家里的事愿意和我说一些。

父母吵架的事情让冬梅很苦恼,虽然在父母的事情上,她的立场在妈妈这边多一些,但是她不能表现出来,怕伤了爸爸的心。大人的事,小孩子想不明白,没有能力劝住谁,更没能力阻止争吵。爸爸爱她,妈妈也爱她,她不知道两个爱她的人为什么不能因为她休战,给她一个平静的生活。她害怕这个家吵散了。

当爸爸在妈妈喋喋不休中掀翻一桌子菜,抛下她们娘俩摔门逃离这个家时,她只能默默地抹眼泪。小时候看着妈妈独自打扫战场,长大了和妈妈一起收拾残局。她想不明白,爸爸那么沉默的一个人,脾气为什么如此暴躁。

冬梅妈妈收拾完被爸爸打翻的饭菜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坐在火炕上发呆。她极少哭泣,仿佛眼泪不属于她这样外表像男人一样魁梧的女人。仿佛像她这样的女人不配拥有一颗柔软的心。

冬梅不声不响地坐在火炕的另一头流泪。她只是想哭,说不清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自己哭,还是为爸爸妈妈糟糕的婚姻生活哭。

天色渐渐暗下来,冬梅去开灯。刺眼的光亮突然让冬梅妈妈意识到冬梅的存在,她定定地看了冬梅一会,象看一个很陌生的人。又叹了一口气,对冬梅说:“去洗把脸,老闺女,妈给你炒个鸡蛋。”妈妈又变成原来那个熟悉的样子,因为和爸爸争吵而脸上出现的吓人的阴郁烟消云散了。

妈妈把围裙系在腰间,自言自语道:“给我老闺女炒鸡蛋喽,可不能把我老闺女给饿着。”冬梅松了一口气,这场“战争”算是暂时告停。她洗了脸,开始看电视。

冬梅妈妈在厨房喊:“老闺女,你去小卖铺买瓶鱼罐头,从你爸钱匣子里拿钱!”冬梅喜欢吃鱼罐头,冬梅妈妈想着给冬梅加个菜,小孩子有好吃的就高兴。在这样一个破糟糟家里,争吵不能停止,任何言语安慰都不如一瓶鱼罐头来得直接。

吃饭时,冬梅把罐头和炒鸡蛋分一份到一个空盘子里,在盘子上盖上一个大碗,这是给爸爸留的。

爸爸准会在冬梅娘俩睡觉前回来。倒上一杯酒,默默地吃冷饭冷菜,谁也不理,吃完倒头便睡。

冬梅是我们班唯一戴眼镜的人,因为鼻梁上的眼镜让她辨识度很高,显得有点丑。其实她不但不丑,还有一点漂亮。冬梅眼睛很大,皮肤白皙、细嫩,发色偏黄。她和我们说她戴眼镜是因为斜视,她爸爸说等她长大了给她眼睛做个手术就好了。在我和冬梅阔别多年之后,再次相见时,她已经不戴眼镜了,当时正流行把头发染成浅色,冬梅的发色正是流行色,冬梅出落成了标准的美人儿。

冬梅上课时经常溜号、走神,时常因此被老师批评,有时罚站。挨批评或罚站的时候,冬梅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尽量让碎发遮住她的脸。努力控制着泪线,不让眼泪轻易流下来。一下课,冬梅立即趴在课桌上哭起来,女生围在她周围安慰她,搞不清状况的调皮的男生给她取外号,叫她“自来水”,意思是眼泪来得容易。因被老师批评而造成的这种悲伤的情绪不会缠绵太久,哭一会,冬梅用袖子抹干眼泪,情绪就平复了。

冬梅的性格很好,她很开朗、外向,我们都喜欢和她玩。男生喊她“自来水”时,她就追着男生打,追到操场老远的地方。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也不知道是否“大仇”得报,反正回来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冬梅大大咧咧像个假小子似的,不太计较得失。冬梅喜欢帮助别人,她有辆半新的自行车,小学生中有专属自行车的人不多,经常有人向她借,她总是爽快地答应。

六年级的时候,有几天冬梅没来上学。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臂上多了一圈黑布,她在给她妈妈戴孝,她妈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我们不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失去妈妈的人,能做的是尽量不去招惹她。有一段时间,男生不再叫她“自来水”。我不记得我是否安慰过她,即使安慰过,也肯定无济于事,母亲的缺位是无法弥补的,何况我当时也只是个孩子。

过了一段时间,冬梅和我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我愕然,我盯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我想她要是嚎啕大哭起来我该怎么办?可是冬梅很平静,她不看我,好象在自言自语:“我妈不能生孩子。我家原来在黑龙江,我爸在黑龙江的一个厂子里当会计,和一个大姑娘生了我。”

“你亲妈呢?”我傻傻地问。

“我爸说他现在也不知道我亲妈在哪,他说我亲妈要是还活着,也是个疯子了。”冬梅淡定得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她又说:“我和我爸说我恨他。”

冬梅恨她爸爸辜负了养母,还是恨他辜负了生母?我想冬梅不一定恨她爸爸过去犯下的错误本身,也不一定恨他给她造成的不堪的身世,她应该恨她爸爸告诉她真相。真相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来得有点早,早得残忍。

十二岁,突然母亲撒手人寰;十二岁,所以为的生命中最爱你的那个人并非生母;十二岁,山一样的父亲有可能是个混蛋。

是啊!他为什么要告诉冬梅真相呢?当时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今天想来,我觉得冬梅爸爸是为了救赎。冬梅的养母对她那么好,冬梅的身世隐瞒本质不是遗憾,而是圆满。可能冬梅爸爸自己想解脱吧!这个男人始终软弱。冬梅的养母是个可敬的人,她本来可以恨,可选择了爱。

我现在还不能想象冬梅是怎么一夜之间长大的,比大人还平静地说出身世,没有哭。

我和冬梅没有就读同一所初中,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弟弟和她初中同校,比她低一个年级。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生欺负我弟弟,我拜托冬梅帮我照看一下,从此就真的没有人骚扰弟弟了。后来我听说冬梅在那所中学是个厉害人物,甚至男生也敬畏她三分。

初中毕业后我升高中,冬梅去天津投奔她姥爷,冬梅养母在世的时候我就听说过她姥爷在天津大邱庄收购废品。我们通过几次信,她告诉我她一切安好,我推断她姥爷不是传统意义上收破烂的可怜老头儿。冬梅最后一次来信告诉我她恋爱了。

在我刚升入高三不久,有一天晚自习前,一个同学告诉我有人找我。我在走廊尽头看见一男一女,不是老师,也不是学生,他们穿得很时髦。男的穿一件长风衣,像港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女的长发披肩,白鞋、白裤、白衫,唯独一件齐腰的短夹克是淡绿色的。走近了,我才认出那漂亮妞儿是冬梅。我激动得抱住冬梅叫了起来,引来别人侧目。我从没想过哪天可以和冬梅重逢,今天的相遇真是意外。冬梅告诉我,她男朋友想看看她长大的地方,她就带他回来了。

第二天傍晚,冬梅在学校门口等我,我邀请她和我进校园转转,她男朋友说他不去了,就在校门口等。这个时尚又漂亮小妞儿成为学校的一道风景,走到哪里都闪光。常在教学楼门前聚集的一群男生的眼睛坦白地跟着冬梅跑。

她还像从前一样笑得没心没肺,习惯大声说话,肢体语言丰富且夸张。她问我小学同学的近况,毫不掩示地夸赞男友......

当我送她出校门的时候,发现她男友不见了。冬梅急得团团转,在校门口来回走,东看看,西看看,她脸通红,焦急地说:“急死人了!告诉他在门口等,不要乱跑,就是不听。”冬梅急得直跺脚。不一会,一个穿着大风衣的帅小伙,嘴里叼着一根烟,不紧不慢地朝我们走来。冬梅咬着嘴唇,老远盯着他。帅小伙边走边讪笑,刚到冬梅跟前,胸口就挨了两拳。冬梅竟然急哭了!她生气地说:“告诉你别乱跑,就不听话,跑丢了咋办?我到哪找你?”帅小伙笑嘻嘻地说:“我看人力三轮车挺好玩,就叫来一个坐了一圈,我说我没坐过这种车,我从天津来的,蹬车的就带我绕了一大圈。”

冬梅不依不饶,不停地捶打帅小伙,帅小伙也不生气,只是笑。冬梅闹够了,破涕为笑。然后和我挥手告别,这一别,从此音讯全无,茫茫人海,再见时,我们还能认得彼此吗?

祝愿冬梅安好,常遇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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