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只有一盏灯亮着,窗台里面咕噜噜响着的是一只水槽,水槽里的坝垒不断下减,水亮的碗碟一层层起平房。
十二个小时前,一家人吃完早饭,出门匆忙,那时积累起的碗碟峰谷错落,更合乎陶英出游时的美学感觉。
当然,对于厨房灰色地砖之上站着的陶英,对于这个在外流汗了一天回归厨房之后的女人而言,眼前这些碗碟,乖巧有序,整齐叠放,才是安心的美。虽然,它们像新农村间距极小的楼房,一种样式千种拷贝。
下水道不断发表着回应,陶英不用说话,麻利地洗。洗着洗着,左手的小指越翘越高,有点袅娜了。
30分钟之前,深黄色的浴帘,仿佛武馆练兵,乒乒啪啪。
林子在馆外叫场:“今天洗澡怎么这么慢?”
陶英在馆内回答:“因为我只有一只右手。”
“你总是这么慢的。”林子的声音,像路边叫卖八块钱一盆的茉莉花,花虽好,若没有技巧,你最好听一下,走掉,不要揽这花活。
陶英就属于这样的顾客,她不再说话,乒乒啪啪,浴帘里继续。
二十年前的阳光,比今天灼热十倍,而且上过釉彩。
叽叽哩,叽哩哩,蝉鸣灌耳。稻穗上的光亮飞旋,少女陶英挥镰扬臂,一把把稻茬倒下,一条赭黑的土路袒露。
稻叶也不甘示弱,芒利剌剌过手背。好在一身铠甲,长袖长裤。
粗坯瓦罐一样的脸颊上,汗珠如瀑,仿佛要在熟稻海浪中找一处阴凉歇下。
但是她,在阳光匀亮的稻田里,一次次地重复着:左手握住一大把稻秸,右手挥镰割倒,扬臂放在身后。
少年陶英,擒镰刀,浑身劲道,倾囊而纵,内里是一颗随时可以走险道的镖局胆。
突然,右手镰刀,腻了稻秸味,流星般奔稻秸上边左手而来,虎口已被撑胀的左手,已经来不及撤离了,吃着了这一记。待细看,左手小指末端,几乎削平,几近离开。
陶英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叫出声,还是蝉鸣就停顿了一下,原先散在各自田垄里的人都围将过来,你一言,我一句,陶英被他们簇拥着往附近一个土坯房子去。
就是它了。
一个虫窠,如雾蒙在墙上,灰白色,刮拉下来,敷到左手小指上,指甲端还有一点粘连。整个陶英只是一个人形,其他地方好像都炭化了,只活着一双眼,看见了这奇异的血泉逐渐遁缩于灰白包扎下。
浓密泡沫,慢慢地,不见了。
哑银色的水槽壁,笨拙地接着厨房灰顶淋下的光。
一摞碗,被陶英举起,翻过来,水珠滴落几瓣。光影也转身,追到碗屉上,不锈钢架子拉出一场子的舞台感。
光盘子先迎面兜罩灯光,随即把它们封罩进抽屉的浓黑里。
林子从电视机前发来电报:衣服。
陶英回电:垃圾桶。
林子于是爽利地把面前的笋丝干、咸糕、肉脯、南瓜子、花生糖的小包装袋,几乎一个连全盲抹进垃圾桶,无兵逃漏。眼珠子可以继续盯着闪光屏幕上叽叽喳喳着京片子、湖南话、台语腔的老爷子、靓妹子和资深主持人。
陶英于是快步走到浴室,把刚刚剥离在盆里的衣服,端到厨房的水槽边。汗酸、盐花、皮脂像鞭炮与锣鼓一样,在衣服上闹腾了一天,现在它们沉到水里,所有的紧张都释然了。
陶英把手半浸在水里,搓洗它们。
林子晃荡过来:今天人很多吧?
他拿掉热水瓶盖子,指指冲腾而出的热气:像这样?
陶英点点头。
林子笑:不止吧。这种天气,广场咨询,烧烤一样!
他调好了一杯温水,靠过来,问:老婆,你的手还好吗?
陶英伸出左手小指指尖,翘起,上面有一个创可贴:今天发调查问卷的时候,有一张纸特别锋利,划开了一点闹。
盆里的衣物——有林子的脏袜子——顿时安静地赖在原地,咧着嘴等着。
林子很自然地接过话茬:那等下,记得换一个创可贴。晚上,我们早点休息。
下水道偶尔一声嘀咕,轻如呓语。
陶英搓洗袜子,水笼头哗啦醒来。
第二天,吃过晚饭,林子收拾完桌子,忽然问:英,今天创可贴贴了吗?
陶英翘起左手小指尖,手腕闪电般转圈:随便它。
说时迟那时快,林子:喔,那今晚我洗碗吧。
他洗碗的时候,把水槽底盖子盖好,先放一盆水,然后把手浸到水里,像孩子沉到睡梦里一样。
陶英拿着遥控器转着,没有一个台中意,就先拿起一包红枣小包装,兰花指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