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癖

刊登于《小小说月刊》(河北省文联主办)2020.12月下


洁癖
文/寻虎


阿四的父母在镇上供销社做工。他们属于编外,总是起早贪黑。阿四放学后要照顾他妹妹阿五,她妹妹才五岁,从小被惯坏了,吃饭都要哥哥喂她。我经常在放学后到阿四那里聊天。他烧饭,我就看小人书。他吃饭时,我便讲故事给他听。阿五这时候一边扒饭,一边翻着大眼睛看着我俩,听故事的时候阿五最乖。吃完晚饭,就该轮到阿四讲故事给我听了。阿四没时间看故事书,但是他会编。他编得比较离奇,想象力非常丰富,他可以不断往故事里加人物:孙悟空、哪吒、小青龙、土地爷、黑熊精......。一旦遇到卡壳,他就加一个人物。既然加了人物,一定会有兵器随行,这是最吸引我的地方。

阿四家离我家很近,从我们家的侧窗看过去,石子路那边的有一间高大的平房,平房的隔壁是豆腐坊,再隔壁就是阿四家。阿四家是从外地搬来的,为何他的三个哥哥姐姐没有来,我不清楚。总之,他们住在地震棚里——用竹子和芦苇搭建的矮棚,穿过客厅(兼厨房)就是睡觉的地方。那个年代经常谣传要地震,每次我去了就会想,这时候可以地震了,我在安全的地震棚里呢。阿四家的棚子很小,全家吃喝拉撒都在长七八米,宽约三米的空间里,但是收拾得很整齐。衣服都装在纸箱里码好,碗筷收在碗橱里,从不乱摆乱放。他妈妈个子矮小,总是忙个不停,忙好家务就去供销社食堂烧饭;而他的爸爸则穿戴整齐,常年戴着一个工人帽,他的工作是将县城来的一车车水泥卸到仓库。饭后的故事会,阿五总会来捣乱,在我们身前身后挤来挤去。为了让她安稳一点,我每次去都会揣一块糖,以便打发她出门玩。偶尔我和阿四靠在床上聊得兴起,会忘了天色已经黑了,而阿五还在外面玩呢。有一次可把我俩吓坏了,天黑得想锅底,阿五没回来!我和阿四喊破嗓子到处找阿五。好不容易在油坊大院的稻草堆里,发现阿五已经躺着睡着了。

暑假的一天,我去找阿四,扑了个空。阿五在无聊地翻着扑克牌,我问他阿四去哪里了。她回答说:“去供销社啦,跟着妈妈去干活,干活买糖给我吃。”这样啊,我就去供销社找阿四。供销社是个很大的院子,我偶尔和其他孩子去那里玩蹦床——站在一堆芦席上面跳。有一次我在芦席上摔倒了,被尖利的芦苇划得手脚流血,就再也没去了。我在供销社大院子里到处找阿四,终于在食堂后面看到他。他正和他妈妈在水井旁边洗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味道很难闻。我和阿四打招呼,他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他妈妈将小凳子递给我坐,自己蹲着用力洗刷着盆里的东西。我闻到一股骚哄哄的味道,屏住呼吸问那是什么。阿四妈妈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羊肠子,你没见过吗?洗干净了很好吃的。”我看着那白花花的棉线,觉得太恶心,盆里的血水令人心惊。阿四妈妈用一个半圆的竹片刮着那些肠子,污水顺着搓衣板缓缓流到木盆里。我突然明白了羊肠小道的意思,这个名词不但意味着道路狭窄,还暗示着湿滑的道路黏糊糊的触觉。阿四红着脸,可能是不好意思,慢慢侧转身,背对着我慢慢揉搓手中的羊肠。我想帮忙,但打心眼抗拒做这种臭气熏天的活儿。这些烂泥一样的秽物,究竟是什么人来吃呢?那些穿着中山装的干部吗?我很困惑。阿四的爸爸来了,他可能刚扛完水泥袋,手中攥着那顶漂亮的工人帽,肩膀上搭着一块蓝布。他头上戴着软踏踏的四片瓦式的蓝布帽,帽上落了一层水泥灰。他看了看木盆,突然暴怒起来,将盆一脚踢翻喊道:“我们家是穷,但不能做这种脏事情!”我从未见过阿四爸爸发这么大火,他一直是沉默温和的一个人。我被吓得跳开了,站在煤炭池子边。阿四妈妈也被惊住了,茫然地站,拿胳膊轻拍缩成一团的阿四,示意他离开。浑浊的脏水顺着她的手指滴答滴答落在水泥地上。阿四爸爸疯了似的,拿起井边的水桶打水。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好似被刀刻了几道印痕。我从未见有人用那么短的时间提起一桶水。阿四爸爸怒吼道:“快洗,洗干净,还有你。”他指着闪到一边的阿四。母子二人一边洗手,一边小声解释说:“小四爸爸,食堂里想吃羊肠子,给加一角钱呢。”阿四爸爸倒掉桶里的水,用力扔进井里。啪嗒一声,水桶撞击着水面。他手中的麻绳颤抖着拧成麻花状。“加一块钱也不能做这种龌龊事情。”他怒斥着,双手飞快地又提起一桶水来。


第二天放学,我照旧去阿四家玩,仍然是互相讲故事,阿五依旧在旁边捣乱,我依旧准备好糖果打发这个小馋猫。一切没有什么两样。隔几天,我因为感冒发烧,在家卧床几天。邻居刘阿姨来看我,带来我爱吃的麦芽糖。刘阿姨和我妈很聊得来,经常在一起研究绣花、做布纽扣或谈打毛衣的心得。我吮着麦芽糖似睡非睡。刘阿姨小声说:“阿虎妈妈,小四爸爸得了怪毛病你知道吗?”我听了一激灵,竖起耳朵。“什么病?”我母亲吃惊地问。“他最近每天半夜里将老婆和小四小五拎下床,让他们洗澡呢。”“那是为什么呀?”“不知道啊,说是一种病。他会半夜去白湖挑水,回来又是洗被子,又是烧洗澡水,罚他们洗澡。”“有这种事情?”“是啊,说是一种病。不洗澡就不要进门睡觉。”“半夜里洗澡,还洗床单......?”“还洗被子呢,家里闹翻天。”“多少天的事情?”“不知道啊。大牛有一天喝酒回来晚,看到小四全家站在门外,那时候已经下半夜了。大牛还跟阿四爸爸开玩笑说,今晚没地震啊,怎么都跑出来了?小四一家人都不说话,站在门口。”我母亲皱着眉头说:“那确实是一种病,不会成‘武疯子’了吧?”她不安地看看我。我将半块麦芽糖塞进嘴里,蒙头装睡。

停了一会儿,母亲和刘阿姨说:“我家阿虎喜欢和阿四玩,这回不能让他去了,万一发起疯打了人可怎么办。”我嚼着麦芽糖,嘴里全是眼泪。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254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875评论 3 38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682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896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015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152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208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62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88评论 1 30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700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67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51评论 4 33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86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01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42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89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57评论 2 3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