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哀,无尽的悲哀,为涓生,为自己,为所有感到悲哀,但我从不悔恨,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偌大的家里,早已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从小居住的房间是这样地压抑与灰暗,我与我的房间一同被遗忘。一年,我爱涓生,趁机逃出这压抑与灰暗,已经满一年了。离开的时候,我是如此决绝,以为不再回来。一年后,这里却比之前更压抑、更灰暗了。即便日光射进窗前,房间内依旧是一派灰暗,没有一丝活力。所有的木质家具都无声地透着压抑,仿佛要将我吞噬。过去一年的时光全都涌上心头,使我无处遁行。这里不属于我,我的思绪飘到另外一所房子,在吉兆胡同那,曾有属于我的家,但现在都不复存在了。
一年之前,这里一如既往,但我并不感到焦躁,因为我有另外能带给我平复与慰藉的去处。每日都包含期待,趁着胞叔与父亲外出的空档,穿过胡同,踩着青砖来到那有槐树和紫白藤花的屋前。还未走近,就瞧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着深蓝素大褂的挺拔的身影,梳着整齐的头发,硬朗的脸庞带着浅浅的笑意,手里时常握着一本被翻得破旧的书。他同那青葱槐树,同那紫白藤花,同那和煦春风,一齐在等待我。
然而现在呢,只有压抑沉重依旧,我不能再到那条胡同、那所房子里去了,那不再有我期待的,也不再有等待我的。
独自在房间的时候,房间内雅致挂画、精细木雕都索然无味。我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托着腮眼睛望向窗外,但树木与天空同样黯然失色。胞叔与父亲仍在屋内商讨事情,我若出门他们便要知道,我又要寻涓生住处去。我等待着,等待着逃离这房间的机会,我不自觉地跺起脚步,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快速穿上小皮鞋,踏出房门,阔步向屋子大门走去,没有一丝迟缓与停顿。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无权干涉我的权利!
或许他们正讨论得深入,没把我叫停住。走出屋子的一刻,我无比地释怀,脚步变得轻盈快活起来,离吉兆胡同的屋子越近,我的步伐不由自主地越快。蓦然,我的脚步放缓慢了,远远瞧见了他那带着浅浅笑意的脸,一股暖意袭上心头。
随着涓生走进屋子,屋子不算精美,甚至有些简陋,但我却十分喜欢。三四件陈旧的木质家具静静地摆放着,涓生看过或正在看的书本随处可见。此刻涓生的声音充斥着屋子的没个角落,回荡在我的耳边。他给我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他讲述得投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激昂澎湃,我多数是在旁静静地倾听着,眼前的涓生像是一个脱尽旧思想束缚的思想上的巨人。
至于涓生向我表明心意的那个晚上,他如何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单膝跪下,如何颤抖地握着我的双手,如何含泪地对我说着世上最温柔的话语,我都不曾忘记。所有情景至今都历历在目,并且时常不自觉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每回忆起,都不由自主地会心一笑。涓生说不记得了,我总是执拗的提点后来,时常想带他重温这份美好,后来我才明白,涓生不是不记得,他是不愿意记起。
同涓生走在路上,我从不在乎别人异样的目光,坦然而自信,我就是我,我有权利选择我的喜欢生活方式,选择我爱的人。但我注意到,涓生有时身体会不自然地瑟缩,眼神里带着躲闪,那时候我就该知道,我们之间的情谊,可以如此的浅薄脆弱。
离开那个满是束缚的家后,我和涓生过着平静的小日子,生活不如宽裕,全凭涓生在局里的工作维持家庭,但也还算安宁与幸福。不久我们添了四只小油鸡和一只叫“阿随”的叭儿狗。阿随的名字是我取的,像我向往的生活,随遇而安,安康美满。经济上的压力我难以分担,我尽力地掌管家事。正屋的官太太时常打我家四只小油鸡的注意,我必须守护好家中这蓬勃而脆弱的小生命,像在守护我们之间的情谊。在官太太那受了气,我从来不愿主动向涓生抱怨的,只是默默地忍气吞声。我以为这能减轻涓生不必要的负担,不料涓生脸上惊异的露出了不快活的神色,那时我的体贴在涓生看来是那样的卑微。
后来涓生被辞退,我并无抱怨,一时也替涓生感到愤慨。但生活总得过下去,没有资金是难以维持一个家庭的,想到这些我不禁黯然神伤,但我不愿太表露出来,我不该再给涓生施加压力。我竭力想保持原来的平淡安宁,照样地做菜、吃饭、饲养油鸡和阿随,也叫涓生这么做,涓生抱怨我打扰到他的创作,但人怎能为这些事而不吃饭呢。生活不如意但总不能苟且地过。
家中的口粮越发难以填饱肚子,涓生望向那弱小的小油鸡,那可怜的小油鸡,终究难逃被宰割的命运,我再也无力守护。涓生似乎并不在意,他怎会知道小油鸡有着我怎样的寄托。后来阿随也留不住了,送走阿随的那一天起,我们往日的安宁与幸福也一同被带走了。
后来涓生留在家中的时间越发减少了,比起在家他更爱去图书馆,不知那里有怎样有趣的书,涓生一待便是一天,涓生的耐性似乎已在外面消磨殆尽,回到家后他越发地冷漠,冷漠得让人寒心。
这天,我再也无法忍受涓生冷漠的眼神和言语,“你老实告诉我吧。”我已隐约猜到涓生要说出怎样的话来,但当他说出“我已经不爱你”的时候,我仍几乎要晕厥过去。难以想象从涓生嘴中吐出这样冷漠的言辞:“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干涩得像口枯井,眼前的这张本该熟悉的脸庞,却出奇地陌生。
涓生转身离开,我静静的看着他渐行渐远的冷峻背影,过去涓生诚挚而炽热的爱也渐行渐远了,一切都不复存在,环顾四周,过去让我心情愉悦的屋子,出奇地凄冷灰暗。我不能再独自待在这个地方了,但我又该何去何从呢?重回那个压抑沉闷的家?但如今哪里不压抑沉闷了呢?
再见到父亲,岁月的痕迹在他的脸上越发明显,但那双眼睛依旧冷峻的让人猛打寒颤,“你还记得回来。”语气里带着轻蔑与讥笑,我像是一个落魄的败兵,苦苦地挣扎,最终还是败诉了。不仅父亲,胞叔甚至所有工人都对我嗤之以鼻,这些冷眼本不能把我击打得粉碎,真正使我感到悲哀的,是涓生的态度,是我自己。近日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时时觉得头晕乏力,过去与涓生在一起的种种画面,涓生曾经温柔的面容,悦耳的声音,时常浮现在脑海,又越发模糊,越发变形,变得狰狞恐怖。很多个晚上,我都这样被惊醒,我瞪大眼睛,却寻不得一丝光亮,周遭黑茫茫一片,黑暗正将我吞噬。
我心里清楚,到底,涓生是在成全自己毫无挂念地做事,但我不怪责任何人,这不是涓生一个人的错。我只是感到悲哀,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