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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庙被夷为平地,金刚的半个脑袋露在外面,听说六奶奶被拉到了村西小学,也有人说拉到小学半路上就没气了,接着拉到太平镇医院抢救。
我一直认为这二皇庙就是六奶奶的家,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吧,我们读小学都要经过她家。二皇庙在二皇庙坑东沿,周围洼地,数百步之内几乎没有人家,突兀的一块高地。
庙屋前东西并排有三棵树,枝繁叶茂,鸟鸦盘旋。中间是一棵沧桑的老桑树,两人才能环抱。东边是一棵枣树,西边也是一棵枣树。陪伴着孤零零的两间青砖打基的红瓦土屋,这土屋就是我所见到的二皇庙,也是六奶奶的家。
集合多方传闻,再经打探,我汇总了六奶奶二皇庙守神的故事。
没人知道六奶奶姓什么,叫什么,之所以都称她六奶奶,是因为七丈夫六爷爷于根基在村里辈分长。之所以住在二皇庙,是因为她处于二皇庙东侧洼地的家,几经大雨积水,房倒屋塌。
村里人老人都说破“四旧”破坏了二皇庙,神像被打砸,庙宇被拆。六爷爷和六奶奶看到废墟里有一个太上老君和两座金刚相对完整。当生产队队长的六爷爷和村干部商议说:“俺家住不成啦,我要在二皇庙这里重新盖上房子,把神像放进去,就当做我们的家,也守着神。”
村干部都同意,村民也没人反对。村长复生说:“年年淹水,你家确实住不成,你愿意,这倒好。年代不同了,咱村里确实也不能没有这二皇庙,把庙建起来,守着神仙过日子吧。”
村小学老师于兴三放学正好经过,他对六爷爷说:“哪个村没有庙?原来这还当过咱村的家庙,一直没人伸头,这里倒是一块好地,重新盖房放神位,这是积德行善。谁盖了就是谁的,现在说定六爷爷家守护,复生开个条子,签字画押,也是个说法。”
复生说:“这还用开条?老少爷们都见了,哪个不承认?”
“这又不麻烦,让六爷爷一会跟你去,写几个字,压个戳就中。”
复生说:“还是教书先生想得周到。”
大家都信服上过私塾,又教过私塾的兴三老师,他能讲述二皇庙曾经的历史。现为村小学民办老师,后来也是我初中历史老师。课堂上他说日本人在村南头把葫芦啃出两个牙印子。也说日本人在毕海村把人挂在院中枣树上剥皮。他还说:“咱县城平时就两个日本人......”两个日本兵统治一个县城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他当时很是庄重地解释:“旧中国没脊梁,任何人都能欺负。共产党支撑起中华民族的脊梁,建立新中国,自强不息,没人再敢侵略咱啦。
兴三说:二皇庙村因二皇庙而得名,庙堂主殿是天爷爷和观世音。前后四五进高墙大院,青砖黄瓦,金碧辉煌。百年松柏遮天蔽日,香火不断,暮鼓晨钟,二皇庙也做过私塾,后来也做过育红班。旁边二皇庙坑最深处连着东海龙宫,风水宝地,福荫村里每一代人。他补充道:“咱祖上出过大官,在祠堂里挂着的就是,现在不出大学生,是因为破坏了风水。以前民国的县长都要到这里参拜,灵验得很。
兴三逢人便说:“我打了报告,咱村除了几家住姥娘的外姓,百分之九十都姓于,把咱村改名‘于官屯’村,名正言顺,以后你们都当官,做清正廉明的好官......不然都以为咱村姓二。”
我们大笑,他又忧郁地说:“乡里说县里不批。咱村里可是有历史的,这里是大野泽之滨,彭越老家就这.......”
我所听说的二皇是颛顼和帝喾,也有人说是炎帝和皇帝,至于最初的二皇庙犹如大野泽一样的神秘莫测,没人说得清。都以村为根,大家曾把二皇庙的神灵当作了精神寄托,我们尊重六奶奶,也因其守护着村里的神灵。
就这样,六爷爷带着于兴茂和于兴唐两个儿子,加上小脚的六奶奶,一家四口,忙了一个冬天,清理二皇庙原址的砖木和神像。第二年又用了一个冬天,大家帮忙才盖起来三间庙屋。正中留门,正堂放老君,东间放金刚,西间两张床一家人住。六爷爷是生产队干部,平时就住在作为生产队办公场所的家族祠堂里。
不过对于守神的六奶奶,我关注她时,这座重修的二黄庙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足一米五,纤巧勤练,干瘦干瘦的,额头雕刻岁月,慈眉善目,精神矍铄。一年四季粗布黑衣,摇晃着三寸金莲,进进出出没有院墙的二皇庙。
我们这些上学经过的熊孩子,桑葚熟了偷桑葚,枣熟了偷枣。她看见也不赶不骂,有人爬上树,她悄悄地躲藏一边,见小孩子从树上下来,弯腰才从地上捡一根树枝,小声地嚷一句:“上学就好好读书,光宗耀祖。爬来爬去!猴急,不会等熟了再吃?”
从树上滑溜下来,嘴里含着没熟的青枣,我们往二皇庙坑塘碧水里跳。她高高举起手里的树枝,颤巍巍追来,并大声地喊道:“有水鬼,不准下,都出来。不听话找你们大人去。”她转身,假装去喊大人,吓得我们从水里窜出来,一溜烟跑了。
我们敢偷她家的果子,但不敢去她那低矮而神秘的庙屋里。坐北朝南的屋子,从外表看不出这是神庙,除了一道半开半掩的破门,还有东屋前墙一直被封闭如洞的窗,窗棂破旧,蛛网缠绕,灰尘弥布。
趁她去田里干农活之际,好奇心驱使我们蹑手蹑脚进屋。正堂老君端坐俯瞰,砖头垒砌的佛龛上,摆放着三个拳头大积满香灰的香炉,香已燃尽。两支半截红烛,是屋里最明显的色彩。零零散散,放着很少供品。地上放着用玉米裤编的蒲团,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黑乎乎得如同整个空间。
西间被柴草阻挡遮掩,只留一条缝隙的过道,就是六奶奶的卧室。东边三尊神仙,高高在上。窗缝投进束束光线,落在神像,手持大锤刀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注视着我们。我们吓得手心都出汗了,把偷拿了攥在手心的糖果又重新放在供桌上,做贼一样转头逃出来。
后来才知道,村里实现家庭联产承包前,六爷爷给生产队赶牛车,喝了酒,牛受到惊吓,车轮压到村口的泰山石,颠簸摔下来,头着地,死了。二儿子兴唐也在这二皇庙坑里洗澡淹死了,当年十三岁,差一天过生。
上个世纪末,二皇庙坑塘干涸,只剩方丈一汪污水。后来传闻有人排污取水,在地下动了手脚,再后来都说把地下的煤炭都挖空了,水也漏没了,很多老人都以为又遭了天谴。
二皇庙门前的桑树好像一夜之间掉光了枝叶,干枯成了虬龙,僵而不倒,顶天立地,暗淡星辰下,黑乎乎犹如站里的一尊神灵。两棵枣树长出了团球疯枝,如梧桐树上的凤凰窝,早已不见结果,这是死亡的征兆。
村里一代代的光棍很多,六奶奶大儿子于兴茂近四十岁还找不到媳妇,主要是人家嫌弃家里穷,再者嫌弃其住在破庙里。为了讨媳妇,母子俩在老宅原址又盖起来两间砖瓦房,儿子让母亲搬过来一起住,六奶奶说:“这房子你找媳妇用的,我住惯了那里,守着神,等你找到媳妇再说吧。”
这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但具体记不得哪一年,六奶奶说是兴茂三十九岁那年入冬初九。
村里贩来十几个外地女人。眼看成了老光棍的兴茂连凑带借,三千块钱买了个媳妇。不到一个月被人告发。连同村大队的会计一起十多人,因贩卖人口罪被判入狱十五年。
儿子不在,六奶奶想搬进自己家,为儿子守家,等儿子出来。天有不测风云,当年夏天暴雨数日,二皇庙成了孤岛,二皇庙坑又重现汪洋一片,污浊不堪。老宅新房又被泡在水里,六奶奶找村长吴尫恩说:“大外省,您帮帮俺,挖个沟,把水排到二皇庙坑里去,我一个老妈子不中用啦。”
村长思考一下说:“我一大早就去看了,坑也满了,水没地方去。再说这几年雨水大,年年这样,您也住不成,房子塌了更麻烦,还是住庙里吧。”
六奶奶失望无助地离开,吴尫恩对身边的村干部说:“十五年,死在里面也说不定,兴茂出来六十岁的人了,能干啥?马上要搬迁,只会多占一处房,那房子泡不了一个月就倒塌......”
兴茂因在狱中多次立功,提前七年出狱。看到自己重建的房屋早已没有任何痕迹,母亲身体倒还健壮,她对母亲说:“我在监狱八年,人财两空。倒是长了些见识,世上没有后悔药,与其在这里等死,不如出去闯一闯。”
六奶奶说:“八年零三十二天,不够十五年也中?公家会不会找咱?”
于兴茂把盖公章的证明给母亲看了好几遍,母亲将信将疑说:“有红戳,不假。”
兴茂在监狱学了很多文化,也有了手艺,不想回村受人白眼,内心更不想认命,他说:“树挪死,人挪活,现在都兴起进城打工,我身体好,不怕吃苦,出去试一下。”兴茂想着换个环境,万一成功了呢,混不好就死在外面,反正守着母亲也没能力孝顺。
兴茂走之前,特意在自己家的庙里拜了又拜。六奶奶也知道,自己一辈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守着这破庙也只为权宜之计,不曾想要呆一辈子,儿子入狱自己没有了指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入土。现在儿子表现好,提前出来了,还不到五十岁。这都是命,孩子有想法,总不能和自己一样祖辈一事无成。母亲对他说:“就和你爷爷那辈闯关东一样,有死的有发达的,去试试吧,照顾好自己,多来信。”
龙固开煤矿的消息传到村里。二皇庙村的人都为脚下有煤炭沾沾自喜,对拆迁满怀期待,都说:“每家一套院子,开着车回来种地。”
于兴茂在东边几个城市转了一圈,不尽人意,就搭人便车来到了贵州兴义,听闻这也是买来的那女人的家乡,他自己也不知期望什么。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在县郊村里巧遇死了丈夫的四十出头张寡妇,她无儿无女,在娘家生活。父母已故,独自一人,孤苦伶仃,其貌不扬。村里人都说其克死了丈夫,天绝其嗣。都避而远之,无人再敢与其婚配。
张寡妇见于兴茂为人实诚,勤劳,肯吃苦,虽然年纪大些,但身健体强,相貌堂堂。中间人撮合,张寡妇中意,她对兴茂说:“如果你愿意,家里房子多,省了房租。”
于兴茂求之不得,也想结束漂泊,身心有个归宿,好像也只有这里可以隐藏和掩盖自己地过去,恢复了寻找尊严和幸福地自信。当然如果可能也可安顿母亲,了却自己地相思之苦。
于兴茂常帮助张寡妇做些活计,两人互生情愫,喜结良缘。虽不富有,但满足温饱。兴茂也辞去砖厂苦力,换了工作。生活平淡,恩爱幸福。一年后,两人生一子,取名于光明。
故乡二皇庙村拆迁测量的消息传来,兴茂知道母亲没地方去,也不愿意来这里,就和母亲通电话说:“咱老宅的房子没有了,还有宅基土地证就不怕。现在没钱盖,庙屋是咱盖的,当年村长复生给咱了,就测量庙屋吧,您在里面住着,别着急搬,搬迁时我再回去。”
母亲说:“你二大爷帮我打的电话,我不会用,公家来测量了,给了条子,写的啥我也不认识,我收好了,你们回来给你们。村里还有人盖房子,测量后就拆了。”
张寡妇对丈夫说:“咱手里有三万块钱,要不回去建个房,也算有个根。”
“倒是想建,但也没人住,娘住惯了庙屋,那是我们的,当年村里开了证明的。就别浪费了,现在孩子上幼儿园,接着就是小学,咱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在孩子教育上多投入,知识改变命运......”
于光明五岁,于兴茂夫妇为了给孩子有个好学校,在县城贷款买了学区房,夫妻二人边照顾孩子读书边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家三口幸福快乐。
这年冬天,兴茂硬是辗转把母亲接来身边,妻子对婆婆很孝敬,一家其乐融融。住了不到一个月,母亲就悄悄对儿子说:“开春要种棉花,我报了两亩的补贴,不让报这么多,就报一亩。杨林那块地中间种玉米,南边种小豆、芝麻,北边种萝卜白菜,你们......”她想说你们回家吃,又想到自己没有家,老人无奈地沉默。
兴茂知道母亲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人说话,不认路,并且也真的不想打扰儿子的生活。父母一辈子想的永远不是自己,心里只有儿女。兴茂为人父才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能把一切包括生命都给子女,而子女对父母却分散了感情,也有很多羁绊。
兴茂说:“您这么大岁数了,种不动就不种了,我们养你。家里什么都不要了,你看孩她娘不见外,真心留您。哪里不是家?就在这里养老。”
“就是因为孩她娘心善,孝顺,我才不能在这里常住,我还能动,放不下地里。”母亲说。
“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有个好歹哪个照顾?这里不缺吃不缺喝。”
六奶奶说:“公家说有儿子,就给取消了低保,但有老年钱,也有小麦和棉花补贴,还有人摆放供品,我花不了这么多。”说着翻出内衣兜,拆除了缝合的线,拿出来一个几层布包裹的钱塞给孙子。儿媳让孩子接了,走的前一天半夜,又偷偷连同多给的钱,缝在婆婆缝的内衣里。
“有神灵保佑,回去要守着神。”六奶奶边把房屋测量的收据给儿子,继续说:“你收好,这是房子测量条子。天天说拆迁,这都好几年了,也不见动静。去年夏天,西边屋漏啦,我住中间,不看着不行,等拆的时候,咱不在,就没有啦。”
于兴茂问母亲:“复生给的那条子,在不在您身上?”
母亲一脸无奈,左思右想,吞吞吐吐地说:“我来时也找了,没找到。越来越糊涂,老啦一点用也不中,好像洗衣服洗烂了,晾干了又不知道放哪里去了。”
兴茂看母亲着急担心,就说:“这不怕,咱有这测量的条子就中。”
母亲执意要回去,说:“东街上占奎娘吃斋念佛,常来供奉,说半天话才走,她说:“大儿子非让她去上海享福,半年不到,受不了啦,回来快不会走路了。来时,她就劝‘你别去了,去了也别住长了’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兴茂看母亲魂不守舍,很是煎熬,还是把母亲送回了“家”。
一晃又是十年,二皇庙村西南,曾引以为傲的祖坟石碑林塌陷于水下,这里埋葬着挂在祠堂的明朝朝廷命官的祖宗,也埋葬着整个村庄故去的人。水深处达数十米,郁郁松柏也不见了踪影,但并未给予赔偿,不但活人,连同死人真的都遭了天谴了。
东南西北的田地里出现漏洞和裂缝,二皇庙坑一滴水都没有了。最近几年搬迁的林屯、毕海都没有成套的院子,全部是楼房,当初的兴奋和期盼变成现在地担忧,二皇庙村已千孔百疮,好像恢复了数千年的大野之泽。
兴茂没有得到具体拆迁消息,却接到太平镇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全国清理户口,你村里报告你长期不回家,实际已不是常住人口,我们建议你把户口搬迁出去,把家里的户籍消了。”
于兴茂也想过这个问题,把户口迁过来,但又想现在很多进城务工的也都保持原籍,自己就是打工者,无非定居这里而已。但拆迁在即,兴茂没有理会派出所传递所谓村里地建议。
确实要拆了,在派出所打来电话两个月后,二皇庙村各街道都组建了工作联络群,于兴茂也进了二皇庙村西北街的微信群,多方关注和打探拆迁的进展。
兴茂联系发小于兴呈,兴呈说:“吴尫恩的三儿子吴善人书记主任一肩挑。他和会计于航柱两人说了算,现在正在动员,原来期盼的一户一院子,变成了现在楼房,还要自己买,房价贵了很多,很多人在闹着上访,警察都来了。”
兴茂在抖音和快手看有人发二皇庙村拆迁的视频,吵吵闹闹,争议不断,主要矛盾集中于折给自己的太低,卖给自己的太高,并且压煤企业给的补偿不公开,有贪腐克扣得嫌疑。
微信群里也有拆迁政策和补偿标准,各种声音都有,一时间沸沸扬扬。兴茂对比拆迁标准和自己庙屋的大小,按照每平米四百元折算,七十平才有两万八,新村房屋以一千五百元一平米卖给被拆迁户,最小八十平米也要十二三万,自己要补十万的差价,才能有自己的家。不买就没有家,拆而迁不了。
村干部和拆迁办解释:从来就没有免费的老年房,这是上级的政策,如果不满意可以依法往上反应。这和城里拆迁根本就是两回事,农村没有其他收入,哪里能补差价,大部人诉求:拆我多少给我多少,最起码要有一套房子安身立命。
二皇庙村之所以等了十年才拆迁,分析原因是煤炭不景气,搬迁成本增加,周围十几个村子大部分都搬迁完毕。二皇庙村五千多人,两千多户,算是大村,牵扯更多利益。
兴茂想着能有母亲的住处就好,也给自己留个念想,这也算是自己的根本所在,但一处自己也没有能力购买。
母亲借人的电话打给兴茂说:“大队里带着上级干部来,赶我搬到村西小学里住,要拆这庙。”
兴茂知道有强拆的、误拆的,但是不相信自己村里的人能强制赶走母亲,那庙屋是自己的房子,难道村里反悔啦?他对母亲说:“您不着急,我给书记打电话。”
兴茂知道自己父亲和吴善人的父亲吴尫恩同为生产队干部,关系也好,自己比吴善人大三岁,小时候在村集体林场一起玩,只是自己命运多舛。兴茂找来村支书电话说:“三外甥,我们的庙屋否晚些时间拆?”
吴善人很不耐烦地问道:“你是谁啊?称兄道弟的,我在开会,有事说事!”
“我是于兴茂,于根基的老大,当时天天跟随吴尫恩大哥,我们林场玩......”
“哦,大舅啊,没听出来,不好意思,你......你现在哪里,啥事?”
兴茂知道对方想提自己坐监狱的事情,就说:“我现在贵州打工,在这边成了家,搬迁时我带儿子回家。”
“你也知道,很多人不理解我的苦衷,吵来闹去。总认为村干部沾了多少光,我上为公家,下为父老,两头受气。庙屋是公家的,那么显眼,如果不带头拆了,人家都看着不动,这工作怎么开展?你也是受教育的人,要有觉悟。”吴善人咳嗽了两声,很官腔,继续说:“你回来吧,老太太很倔强,学生都搬走了,地方干净卫生,有水有电,还有人陪着,怎么不好?”
兴茂顿时语塞,整理语言赶紧说:“那庙屋是我们盖的,当时复生村长开了证明,我手里也有测量的单子。吴尫恩大哥也认可......”
“都知道那是二皇庙,你自己有宅基地,没房子怎么测?复生都死了多少年了,我爹也没给我提过这事。好了我还有事,有什么问题你往上反映吧,不要影响整个拆迁的进度,房子肯定要拆的。”支书说。
兴呈电话里对兴茂说:“现在都在闹,家西幅宽兄弟几个正联络人,准备把吴三扳倒,传说林场六百亩田地外租十多年,租金都被他吞了......现在他不承认二皇庙是你的,到哪里说理去?要不你赶紧回来。”
兴茂和妻子商量后,他独自踏上返家的路,妻子叮嘱道:“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实在争不到,就把母亲接来,咱又不是揭不开锅?无非就是加一双筷子。”
兴茂说:“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也是祖祖辈辈的根,你也看见了,母亲来了难受成那样,真是有享不了福。”
兴呈开车在火车站接到兴茂,一路向二皇庙奔驰。边走边说,兴呈过得也不如意。在昆明当兵,转业到云南瑞丽妻子县城发展,家庭矛盾导致离婚,儿子归对方。独自一人在沿海转了一圈,回乡创业失利,现在疫情,也是居无定所的找活干。
兴呈对兴茂说:“你家二皇庙的证明可能被他们拿走了,不然他不会这样说。闹也闹不起来,抓了好几个,几个闹到好处也不闹了。我就等着,反正一个人。我前天去看六奶奶了,认得我,很行壮,年龄到了,最好把她带走,受这罪干啥?拆迁?哪里有这么好拆迁的,差价太大,没钱就没有房子。我和六奶奶不一样,你家没人,她又糊里糊涂。全村拆了不到三分之二,您西北街拆的多。”
兴茂说:“二皇庙是我们花钱出力盖起来的,说不给就不给了,太欺负人。再说没有了家,也没有了故乡,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兴呈说:“新村地址还没选好,盖好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折款那时候才给算。不过,你拿着条子,到时候去告他。”
再回到二皇庙村,满目疮痍,如同中东轰炸的现场,兴茂满是伤感。
车辆走到二皇庙前边,兴呈猛然对兴茂说:“兴茂你看,庙屋那里有挖机。”
庙屋前尘土飞扬,兴茂大感不妙,急忙下车,有人问:“兴呈,这是谁?”
看热闹的于广州喊道:“这是六奶奶家老大啊。兴茂,你快去,六奶奶被人拉到小学了。”
兴茂看着庙屋被推倒,欲哭无泪,兴呈着急地说:“上车,去小学。”
兴茂还是来晚了一步。到学校门口,兴呈的二婶拦住兴呈的车,给兴呈使眼色,把他拉到一边耳语。
兴茂神情紧张地从学校里出来,满脸愤怒和无助,他被兴呈拉上车。“六奶奶被拉到这里,就不行了,被送到太平镇医院了,你们街长于得河跟着,我们去镇上医院。”兴呈边骂边说:“他奶奶的,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强拆,杀人,你报警......”
兴茂六神无主,机械地报警,车辆疾驰到太平镇卫生院。警察堵再医院门口不让进。兴茂挣扎着往里冲,在门诊厅看到母亲冰冷的尸体。兴茂流干了眼泪,他一把抓住于得河,怒目圆睁地斥问:“我娘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逼死的?还我娘!”
于得河挣扎着,向赶来的警察求救,警察分开双方,于得河说:“我只是街长,我没参与,当时我不在场,听说了才去,看着本家的情分送六奶奶来抢救。”他边说边撤到警察身后。
警察用手捂了捂口罩,后退着,手拿警棍制止兴茂,说:“你把口罩戴好,后退!现在疫情,国家管得严,不让回家不能回家,老太太可能感染了新冠,加上急火攻心,村里尽力抢救了,谁也不想这样.......”
“你祖奶奶的!你娘死了,你还管戴不戴口罩?如果你们不去拆,我娘怎么会这样?”兴茂声嘶力竭。
兴呈拉着兴茂,低声道:”他们真敢抓你,不吃眼前亏。”
警察举拿着警棍,指着愤怒的兴茂说:“你冷静,不要袭警,告你妨碍公务,我们知道你坐过监狱,是不是还想进去.......”
兴呈抱住愤怒的兴茂,说:“这里不是说理的地方,还是找村里,把六奶奶先放起来,这是热天。”
“找谁说理去?找谁?”兴茂瘫坐在地上自言自语,他又一骨碌爬起来冲进镇政府。
几个警察陪着一个干部,等在门口,一脸哭相,满目愁容,挤出来两滴眼泪,对兴茂说:“我们马上成立工作组,我是副镇长,我亲自坐镇,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是强拆,草菅人命,该起诉法院,起诉法院,该判刑得判刑,该赔偿得赔偿,绝不姑息!”他指着警察,说:“你们警察也不要对群众虎视眈眈,任何时候不忘初心,为人民服务,把问题解决好,要理解家属的心情......”
副镇长双手抓住兴茂,声泪俱下,从身边秘书模样的年轻女子手里接过来半露一沓钱的信封,诚恳而忧伤地说:“人死不能复生,我给你做主,这些钱先让老人入土为安,后续直接找我。”
庙屋被拆了,消失得连同母亲的一切印记,兴茂安葬了母亲。询问处理母亲死亡的事情,给予地回复都异口同声:已经立案,提级调查,有结果第一时间回复给你,并向社会公布。
兴茂没找到当年老村长复生给庙屋开的条子,复生死了,接替村长的吴尫恩也死了。他去找可以作证的兴三,也被告知九十八岁的兴三感染新冠一周前已入土,没有了石碑林,没有公墓,火化后都埋葬自己的田地里。
其他没人愿意作证。其实兴茂心里很清楚,只要他们故意为恶,现在任何人阻止不了他,也不敢阻止。人在做,天在看,不作就不会死,天作孽不可活,任何人也救不了他们。黑暗只是这一处,光明早晚会照进来。
自己手里有庙屋测量的单据,老宅的证据也有,先写信往上反应,到分房名额时再来,他们灭不了证据,永远是块心病。只要有晴天,就能找到说理的地方。
兴茂回贵州前,特意去了庙屋遗址,桑树没了,枣树也没有了,唯一还在的是太上老君和金刚的半个头露在外面。
兴茂在贵阳下火车,为了避开疫情,回家心切,坐中巴,进入兴仁山区,山高坡陡,司机疲劳驾驶,掉入山沟,车毁人亡,所带房屋拆迁和老宅的单据落入江水,不见踪迹。
妻子接受了六十万的赔偿金,带着儿子回到了丈夫的故乡二皇庙村,试图要回丈夫应该得的利益,无奈提供不了任何证据,吴善人也避而不见。
张寡妇找了村里也找了镇上,镇干部拦住不让她去县里,没有人和她提拆迁的事。问及婆婆死亡,都异口同声地说是兴茂从外面回来把疫情传染给了六奶奶,老人抵抗力差,导致老年病复发而亡。
当时丈夫电话里说还没见到母亲,就被人拉走了,怎么变成了被丈夫传染了新冠病毒,没有人听张寡妇辩解。
兴呈对张寡妇建议说:“和他们多说无益,如果有条件请律师,没条件请求法律援助。我给你提供当时视频和录音......”
孩子要读书,张寡妇只得返回贵州。回程前,她带儿子光明到六奶奶坟前磕了头,烧了纸钱。她承诺婆婆:“兴茂留在我们家,我把于家的血脉养大成人。一定去求一个公道。”
母子二人去看了婆婆守神二十年的二皇庙,废墟上杂草丛生,蔓延着凄凉,太上老君和金刚露着一只眼,一只手臂指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