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想起一件七夕发生的故事。那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因为毕业班的缘故,提前了两周来上课。那时我们已经搬到三楼生物角边上的教室了。初二时在一楼南面偏安一隅,小竹林里夏日的蝉鸣,课间在旁边两间空闲的教室里厮闹。那时我坐在最后一排靠门边的位置,上午的数学课,二层大平台的玻璃地板,玻璃下一道道的钢筋,投影正好在门外的台阶上,我一节课看着这斑马线似的影子们,好像排了队急不可耐一样,一步步向我欢聚而来,没有理由地笑出声,只是当时不晓得时间开的玩笑,将来要加倍加倍地偿还。寒假看过那部苍山郁郁的电影后,布洛克贝壳山,忽然严肃了起来,周杰伦也不再听了,写了很多日记,一般先是痛哭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然后再一字一顿地发誓将来要为了他们——为了像我自己这样的人——做点事情。至于做什么,我现在更不清楚了。但那时寒假回来,就在桌子上刻了 I swear 两个字——大二暑假有天回实验时,经过那间已经上锁的教室,那张桌子还摆在靠着走廊的位置,隔着夏日疏于打理的玻璃窗,灰尘让这年轻的笔画也显得沧桑起来。不过,的确也是不年轻了吧。我和我的同桌第一次见面,军训时激动地讨论后决定一起练的龙太子要拜入五庄观——也有十二年了。
故事的主角和我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现在写起来,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可以说得这么流畅。如果不是这样,提笔就会踌躇,害怕说得太明白被看穿。宝玉说,“若她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就和她生分了!”说明因言散伙大概是有依据的。
那年七夕的中午,我在家里吃过糖粿,花生糖的碎末粘在牙缝里还来不及弄干净就和我妈说,要去晚自习,晚上不回来吃了。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操场,从宿舍楼下的小门走,而是从正对着圣湖的门离校的。卖文具的卖关东煮的卖章鱼小丸子的小店门前,照例站满了蓝白短袖衬衫和汗衫,只肯在三三两两的一簇一簇间留点距离。我从这点缝隙中左侧着肩右踮着脚地穿过,又到了圣湖正门口的一片小菜市。傍晚的市场和清晨是不一样的。清晨大多是行色匆匆的家庭主妇,都是十几年的老主顾,昨晚就交代好,留一个猪心留两斤排骨,难得的野生黄翅、石斑、海鲈鱼,多少钱都无所谓,急了来不及算账,大可明天再来补。卖肉的媳妇砍了大骨,大伙便调侃一旁光着膀子攥着细细的剔骨刀抹汗发愣的大汉;白花花的三层肉积了一冰柜,杀猪的笑着说北峰的阿北仔现在也不吃肥肉了。总之早晨的市场,对话是快乐琐屑又轻盈。你说他们不过十几年的点头之交,却在私下的微信里数落过忘本的儿媳,怨尤过阻碍出海的台风天气。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天,早晨的市场,照例是这样笑得匆匆忙忙的。傍晚的市场,有一脸疲惫还在担心停车太久有没有违章的稀客,有计划被夫家搞乱了临时上街满脸愠色的妇女,有电动车后座带着孩子急着回家做饭的爸爸妈妈。没有什么玩笑,没有什么八卦。车水马龙鸣笛声,好像是儿时绣花厂流水线上整齐偶有尖鸣的打板,厂里两三毛的工钱,街边两三块的蒜头,小摊小贩的脸被夕照晒得发红,仍旧仰着头粗着脖子说没法更便宜了,不卖。
穿过这片令我仿佛照镜子般尴尬的集市,再走过一段铺着中心镂空石砖的硌脚林荫道,再捱过丰泽街和圣湖路交界的红绿灯,就到百姓超市了。我像做贼一样,从水果蔬菜区的大人们中间穿过,沿着一柜柜货架,搜到了本次行动的目标——德芙脆香米。今天一咬牙,我买了最大块的。回去的路上,又是一样的红绿灯林荫道和集市,我把巧克力藏在裤子口袋里,又怕急促的步伐把它弄碎;想伸手进去护着它,又怕我的手把它捂化了。我大概是贴着地面挪进了教室吧,就是那间生物角边上的教室,我们还是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坐下后,班里只有零星几个去食堂吃完饭回来的同学,我不动声色地把巧克力拿出来,迅速塞进抽屉,藏到书包后面。我时不时低头找晚自习用的书,偷偷把手伸进去按了它一下,脆香米像井字田一样,这么一大块,按下去是平的,心里一惊,也不知道这里本来是突起的田埂还是下凹的田渠,茫茫不知所措,责怪自己路上走得太怪走得太快,害它碎了害它融了,为什么不干脆去学校里的小卖部买?贵是贵了点,大概也没有这么大块的。就像攒了一辈子钱,待挥霍时,早已改朝换代,金山银山变了废纸。
终于,我的同桌吃完饭回来了,然而我忘记了我们那晚到底说了什么气话——日记本放在美国了……总之,我赌气都没有告诉同桌,我买了你最喜欢的脆香米。我就记得侧头看见生物角铁门上的爬山虎,背后是一个操场外的宿舍楼零零星星的灯光,灯光之上,楼顶还有一片青翠的花园,夜色中也显得如墨色般沉郁,像那座山,近处的爬山虎也变成了清风拂过欲言又止的山林。
最后我把那块巧克力胡乱塞进了书包,带回了家。喝牛奶时,忽然想到了它,讪讪地回房间开了空调,爬上书桌,伸长了手把它放到了书橱顶上的小密柜里——就算现在没心情吃,白天没开空调时,放在那儿也不容易坏吧。一年后中考结束的那晚收拾房间,意外地又把它翻了出来——井字田一样的国字脸早已毁去,大概那天下午回教室时,的确已经融了,融了又凝结,硬了又在回家的路上化开。如同一个谶语,如今一条迟到的微信,一个未经计划的夏夜相约,情不知所起,叫人时而失落时而坚定,年轻的心里,壮志凌云,都付予了那些明知不属于我的片刻温情,高山深谷被反复揉成了细水长流的平地。
时隔多年,今年年初收到同桌的消息说,我要去美国了,先从纽约玩起。我回想起那个七夕,那个七夕之后的第二个夏天,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那一周我在考qualify,也许暑假再去英国找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