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武侠,乃至大部分的武侠,抛去华丽的武功等因素,写的是江湖。江湖上风波险恶。这风波不是刮来的风和卷起的水波,而是人心中翻涌而出的不义凶险。在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里,许仙白素贞初遇时坐在船上,小青暗暗地牵线,船夫也看出了佳偶天成,所以年老的船夫和青春丽质的俏丫鬟一唱一和,替主人公剖白心思,这样的对唱,让天地都为之清明。这个电视剧用了很多古典戏曲中的手法,无论是动作、话语还是人物塑造,价值观也正是传统民间那种温良恭俭让的温厚思想,让人喜欢。不过在另一个故事里,同样是江湖之中,游船之上,才子佳人,神仙眷侣,情节就变成了船家毒害了新科状元,霸占了他的名头和妻子,状元妻忍辱生下遗腹子,将其顺江湖而流,江流儿最终被老僧收养。
温良而聪明的船夫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恐怕是险恶的或准备险恶的船夫。中国古代故事常常如此真挚温暖而善良,背后则是一个让人凉透了的世界。所以才有水浒这样的一个世界。越是对江湖有多一层体认,你才越能明白武松的不可思议,你才越会跳出简单的对人的好坏定义,看到作者才华之高,悟性之深,他所描述的世界,是怎样一个既现实而又超现实的世界。
金庸写到后来,以鹿鼎记这样一部反武侠封笔,一直为人所讨论。其实反不反武侠不去论,武侠写到浅处才是武侠,写到深处正是江湖。所以世外高人、爱国英雄,都渐渐褪色成传说,唯有江湖二字最为实在,不但庙堂之外是江湖,其实金銮殿上也是江湖,勾栏妓馆床榻上里有江湖,上书房四书五经边上也有江湖。人群中是江湖,孤岛离人一样是江湖,李安说,人心卧虎藏龙。鹿鼎记里,全是尔虞我诈,男盗女娼,说起来,虽然离水浒差了一层境界,但也好过许多腐儒之见和贩卖情怀之说了。
倒是古诗说得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唯山穷水尽,始见真景象。正是看明白了风波险恶,你才游玩得了平湖美景,正是唯有你明白“没有义人,连一个都没有”,唯有当你打起灯笼白天找人时,你才明白什么是仁义值千金,什么是那义的为不义的死了。而一个到处是忠肝义胆,到处是良善美德的世界,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到处是贩卖道德春药的世界。唯有一个集体阳痿的世界,才到处有春药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