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读到《晋书·五行志》中,有许多犬祸(与狗有关的异常现象)故事,此录一则:“太兴四年,庐江人何旭家中闻地下有幼犬之声,掘地得雌雄二幼犬。待幼犬长大,何旭家乡忽为蛮兵攻陷。”我们看家护院的可爱小狗狗,为什么会成为兵祸战乱的预兆呢?
在《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提到了“天犬”:“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其所下者”云云,表明此犬非地上有,而是从天而降的神兽,故谓之天犬。“天犬”降临,会导致战争,天犬即常见古代天文志中名为“天狗”的火流星。《史记·天官书》云:“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圆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集解引孟康曰:“星有尾,旁有短彗,下有如狗形者,亦太白之精。”据其描述,天狗当为陨石。流星坠地,在古代自然是十分可怕的灾变天象,因人心惶惶而导致政治动乱、引发战争爆发也有可能。陨星为非常之变,因此古人对此必定十分关注,《春秋·庄公七年》“星陨如雨”的记载为史家所熟知。
其实,《山海经》中提到的“天狗”有两种,第一种出自于《西山经》中的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庄子·秋水》里说“捕鼠不如狸狌”,这里的“狸”并非指狐狸,而是指野猫。阴山的天狗白首狸身,即头顶白毛、形如野猫,叫它天狗实在有点“名不副实”。真正的天狗,应该是第二种——出自于《大荒西经》金门之山的天犬:“有金门之山,……有赤犬,名曰天犬,其所下者有兵。”“天狗”这二字,如远古的咒语,唤醒了人心里无名的恐惧。当它在《史记》中登场:“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古人仰望星空,见火流星奔落大地,划破寂静,便以人间犬形为天上异象命名。这一称谓,是远古心灵在浩渺星空下对未知之物最本能也最朴素的附会与描摹。从此,从穹苍呼啸直坠时声势震天的流星,以凶悍“天狗”巨颚张开的形象根植于中国古代典籍中。
火流星坠落的地方,“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天犬周身有火,这大概就是天犬“赤色”之由来。赤色,不仅是火焰的颜色,更是鲜血的颜色。天狗所到之处,必定是烽烟四起。不仅如此,天狗更是以尸体与流血为食。故而《甘石星经》云:“天狗所下之处,必有大战,破军杀将,伏尸流血,天狗食之”。关于天狗的来源,《河图稽耀钩》有所解释:“太白散为天狗,主候兵。”太白就是金星,是司掌战争的神明。天狗是太白之精所化,自然有掀起战争的神力。当然,也有人从狗守卫门户、嗅觉灵敏的角度出发,认为天狗并非战争的发动者,而是战争预警者。天狗就如同乌鸦一样,能够嗅到战争与死亡的味道。
古人为何认定天狗会带来兵荒马乱?这便要从古代的犬文化说起了。中国人驯服犬类的历史非常悠久,而且对其分工也非常明确。《礼记》将犬分为守犬、田犬和食犬三种,顾名思义:守犬负责看家护院,田犬负责田猎,而食犬则用于庖厨。在《周礼》中,管理犬只的官员名为“犬人”,属于“秋官”。宋人郑锷解释说:犬,金畜也,其性皆守,属乎义也,故犬人属于秋官。犬的五行属金,金曰从革,代表战争、刑罚。作为五行中的金之精灵,天狗才会在《山海经》中的“金门之山”出现。无论是发起战争,还是预警战争,结果终究都是不好的,所以天狗自然被视为不祥之兆,与狗有关的异常现象也有了一个专有名词——“犬祸”。
天狗自古被视为战争的预兆,同时民间还有天狗吞食日月的传说。古人观天象,将月食发生之时与戌犬之属联系起来,为这凶兽编织了吞噬月亮的骇人传说。每逢月食,民间敲击铜盆、锣鼓驱赶天狗的场景,便成为一幅幅挣扎在惊惶与自救中的生动画卷:月轮被啃噬的缺口边缘泛着血光,大地陷入墨汁般的黑暗,某处铜锣清脆一响,接着无数地方锣鼓声大作,人们聚在门外,抬头对着天空,急急地拍打、呼喊,徒劳地想击退那看不见的食月凶兽。至于日食之时,《周礼》记载:周朝官吏手持赤色长弓,向天空疾射,百姓们则纷纷敲响铜盆,声音如雷贯耳,火光与呐喊交织成一片惊惶的海洋,驱赶那吞噬光明的天狗。人类对未知的恐惧与对灾难的归因,塑造了天狗狰狞的面具。当日月运行中的自然法则尚未洞明之前,那片骤然来临的漆黑无光便犹如毁灭的预告。人们为安抚自己无助的灵魂,便用尽办法在虚构天狗的“存在”里,寻找那一个应对恐惧、赋予其形态的解释。
随着天文知识渐进普及,周代《诗经》早已隐约表达对日食规律有所体察,而汉代张衡造出浑天仪,观测星辰运行已臻精妙之后,那曾让人魂悸的天狗,便从具象之怪物悄然退化为诗意里的古老印记。如今,当日蚀月食高悬天际,我们点开手机即可提前获悉精确的分钟数字预报时,远古那众人擂鼓击盆、共同嘶声喝退天狗的壮阔情景,早已消隐在我们记忆深处了吧?自然界中确然不存在一只吞吐日月的真实天狗,人心深处却总需要一尊这般虚构的巨兽来咀嚼那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当科学光芒最终洞穿古老传说那层沉重幕布,将那只凶暴天狗驱回神话深处,人类便不必再次敲打盆器以驱逐虚无的怪物了。但回望人类漫漫长夜之旅,那些在无涯暗夜中毅然点亮心灯、赋予虚无灾难以鲜明形态的面孔却更令人敬畏了——自然界中何曾有过一只吞月的猛犬?一只“其所下者有兵”的赤犬?中国人心中却始终矗立着一尊神兽天狗的塑像,安详又悲壮地咀嚼并消化了世世代代关于虚无灾祸的恐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