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桐原亮司“站”在——更准确地说是“趴”在——他人生第一个三岔口的时候,如果他可以预知将要迈出的方向是一条死路,他会选择另一边么?
这个问题可以引申为:我们真的曾有机会造就不同的自己么?
虽然这看上去像是一个宿命论的命题,但是当我合上《白夜行》这本书的时候没办法迫使自己不去思考这个问题,毕竟没有人想要那样的生活。
我们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们到底由谁决定呢?
(对《白夜行》有兴趣却还没有读书的孩子注意了,接下来我将会把这部悬疑小说透个底朝天。)
在艺术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不幸的,何况你们贵为主人公。小说里并没有很多地描述桐原亮司和西本雪穗小时候有多么悲惨。亮司的家境应该是不错的——毕竟娈童这样的癖好一般不会出自穷困——但那又怎样,你如何去体会一个常常在楼上被迫听着母亲与雇员私通的孩子的心境?而对于雪穗来说,悲惨这个词就要更为真切得多,幼年即被母亲卖为成年男人的泄欲品这样的事本身就很说明问题。电视剧(06年TBS版)里还添油加醋地增添了雪穗背着母亲回家这样刻意虐心的场景。
当这样的两个孩子擦出火花,爆发就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难道还有比让亮司发现父亲在侵犯雪穗更精彩更残忍的节点么?
爱和死亡,是人类心中永远的痛。
梁山伯与祝英台化作了蝴蝶,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化作了尘土,桐原亮司和唐泽雪穗是不是也如同化作了什么——
扑火的飞蛾。
像不像?
好吧,回到之前的问题,这两个孩子有可能避免悲剧么?
如果桐原亮司不杀死父亲,西本雪穗不害死母亲,他们也许就不用背负着沉重的枷锁隐姓埋名,更不用为了掩埋真相把罪恶的雪球越滚越大。但是那又怎样呢?亮司撞破了事情真相,即使是孩子,也没办法像没事一样手牵着手走在阳光下吧。
他们所能掌控的只有解除恋情而已。
除非,做出更加决绝的决定……
爱,和死亡是人类心中永远的痛。
我是先看了剧再读的书,别有一番风味。虽然之前没看过东野圭吾的其他作品,但是我相信这不是他的最高水平,因为虽然说这个故事用这种方式讲出来或许必然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对这么一本沉甸甸的悬疑小说来讲,千头万绪略显杂乱会吓退一些没有耐心的读者。不断出现的新名字总是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外国人……
更何况,不看完最后一段,估计很少会有人联想到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当然这大概也是几乎所有人决定再读一遍的原因,这本书的魅力在于,我们总是能在重新阅读中不断发现自己曾经丢失的耐人寻味的细节。
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为了在一起而杀死了所有亲近的人,这么cult的故事当然会吸引我,但是东野圭吾用一种重峦叠嶂的方式把这个故事隐藏在一层一层的迷雾里面,几乎无法在字里行间找到任何柔情蜜意。以至于令人不得不产生这样的疑惑,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的共生关系,究竟是纯粹为了生存而互相利用,还是其中包含着爱情?
那么,雪穗和亮司的关系可以被称为爱情么?
这大概是大家争议最大的问题,也是被包裹在故事内核最深层的问题,因为它事关两个人行为的动机,说得严重点,这事关故事的本质。虽然电视剧中有十分详尽且无疑义的表现,但在书中却连只言片语都很难找到。也许,这个问题的存在本身也是这部小说如此吸聚人气的重要因素。
就我个人对爱情的理解,我把爱情看作是共生关系的一种,即雪穗与亮司完全具有产生并长期存在爱情的可能,这是当然的。争议的关键在于,爱情与其他共生关系最显著的区别在于爱情具有排他性。在自由恋爱的条件下,如果有一方脚踏两条船,另一方强烈的嫉妒心会摧毁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人性,也是常识。
所以如果亮司和雪穗是相爱的,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都无法接受对方与其他异性保持同居甚至婚姻关系——桐原亮司与栗原典子,唐泽雪穗与高宫诚、与筱冢康晴——无论什么原因,因为这是违背人性的。
但是他们既然可以为了对方杀死父母,还在乎什么人性么?
这样的想法或许偏激,但提供了另一条思路。在两人与其他异性的交往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
1.结尾。我是带着先入为主的态度来读这部书的,虽然早知道真相,但是看完最后一段依旧眼眶一热,然后幡然醒悟,原来我读的是一本爱情小说来着。
当看到亮司的尸体的时候“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然后迅速转身上楼,“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很明显不是一个女人面对一具刚发现的尸体应有的态度——不论是什么样的女人,也不论地上躺着的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什么人(作者还特地用雪穗手下的店长滨本的反应做了对比)。
唯一我能想得通的解释是,绝望。
雪穗说,“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有人说这里的“太阳”是指亮司,有人说是指欲望。我倾向于前者。对于一个童年有阴影又失去了全部亲人的女孩来说,如果没有人陪伴,即使得到了全世界,又能怎样呢?
我觉得,相比于冰冷的全世界,心灵的温暖与充实更能吸引她。
然而,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失去了太阳,失去了温暖,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这一切是她自己造成的么?
没错。
但她曾经有过选择么?
2.患有迟泄的亮司让栗原典子试着用手和嘴试一次,典子失败了,但是亮司却冒出一句“你的手真小”,典子惊觉“他是不是拿我跟别人比?是不是在那个女子的手与口中,他就能射?”书中没有记录这样的先例,但我认为作者暗示的“那个女子”只能是雪穗。
而当雪穗由于下体干涩(作者暗示不止一次,由此怀疑雪穗经常出去和亮司偷吃,亮司迟泄你懂的)或者是她刻意引起的不悦而无法与高宫诚做爱的时候,高宫诚“希望雪穗至少用口或者手来表达爱意,但雪穗绝不会这么做”。
引用“godsister”在豆瓣的评论: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女人能让亮司高潮的话,就只有唐泽雪穗。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男人能让雪穗愿意为他用手或者口的话,就只有桐原亮司。”
我不是在试图混淆性与爱,但是这样的事实很能说明问题。
3.雪穗通过股票市场积累资本并疏远与高宫诚的感情,结果买谁谁涨,内幕信息是谁给的?
雪穗为了调整身边的关系,指示别人侵犯了敌人藤村都子、朋友川岛江利子、甚至是刚满十五岁的继女筱冢美佳,替她做事的是谁?
雪穗需要离开高宫诚,像侦探一样替她摸清高宫诚的底细,为她寻找高宫诚的外遇目标的是谁?
只有桐原亮司。
同样的,为亮司的公司偷取软件模板、偷取对手的电脑密码,假冒花冈夕子为亮司摆脱罪名的也只有唐泽雪穗。
如果没有爱,很难想象他们这样的人会为别人做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有可能是交易,但是他们都不是无法独立存活的人,如果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完全没有进行这些“交易”的必要。他们要的始终都不是“活下去”,而是“在一起”。无论对于亮司还是雪穗来说,都是如此。
4.顺便说一句,虽然亮司常常被雪穗作为“武器”使用,但是他对几个受害的女孩子都没有进行“实质性”的侵犯。如果不考虑雪穗作为恋爱中的女人具有的天然的嫉妒心,和亮司对两人关系本能的忠诚,那么这种克制是没有意义的。
5.还有一些琐碎的暗示,比如雪穗给亮司做的绣着RK(Ryouji Kirihara 桐原亮司)的袋子,雪穗给她的店起名叫R&Y(Ryouji and Yukiho 亮司和雪穗),亮司做的男孩女孩牵手的剪纸等等。
6.至于两人幼时的两小无猜,就不用多说了吧。如果当初桐原洋介侵犯的不是雪穗,也许亮司不至于激动地——也许是失手也许不是——杀死自己的父亲。雪穗也不必为了庇护亮司而害死自己的母亲。
所以,他们和别人的生活,他们自己的生活,都只是达到最终目标的策略,至少他们的初心是这样的(后来有没有变质需要另外讨论)。这不是人性,这是爱。
把人性和爱对立起来可能会让很多人不习惯,但任何事物都不是纯粹的,超过了某个临界点,就会向相反的方向或者天知道哪个不被人所知的方向发展。有些人把爱当途径,有些人把爱当目的,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使人产生异化,因为爱由心生,通过人的异化爱本身也开始异化,经过恶性循环,最终变成之前无法想象的样子。
比如说害死了所有亲近的人然后孤独得只剩下一个人了什么的。
但你们怎么忍心指责她的动机呢。
这可是爱啊。
爱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来源于人的意志,却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拿得起,放得下。说起来容易,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即使内心强大如唐泽雪穗又怎样,当她遇见筱冢一成,不也只能向亮司哭诉而已。
也许电视剧里的这一幕有些想当然了,但是却未必完全是捕风捉影。筱冢一成拥有不输给雪穗的聪明与“学者般的冷静”(在电视剧里还和警察叔叔一起破案),并且真正地属于上流社会(而不是唐泽雪穗这种“仿真品”),与桐原亮司相反,他是光明与高贵的象征。
一个完全有能力与自己抗衡的白马王子,以我的经验来看,唐泽雪穗这样的女子寻找的就是这样的男人,突然丧失抵抗能力或者挑起兴趣展开“拉锯战”都不稀奇,当然,前提是他们俩都有爱的能力和兴致。
那么雪穗到底爱过一成么?
既然完全有这个可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刚刚提到的“爱的能力与兴致”上面了。我们知道筱冢一成对雪穗是没兴趣的,他从一开始就对雪穗有戒心,后来产生的瞬间的好感也只是特殊条件下的荷尔蒙刺激而已,这点作者表现得很明显,也就是说,即使雪穗动了感情也只是单相思而已。
雪穗对一成的“重点照顾”在今枝直巳在与筱冢一成的交谈中已经交代的很明白了,她一眼就注意到一成带过的手表,听到筱冢这个姓的第一反应是筱冢一成而不是未婚夫筱冢康晴,并且指使亮司侵犯当时和一成交往的川岛江利子以阻止他们恋爱关系继续……而且江利子本人也有同样的看法,侦探的调查和女人(疑似情敌)的直觉,我认为可以算比较有说服力了。
有动机、有可能、有机会、有征兆,看上去确实是那么回事了,只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还有个桐原亮司在他们中间呢。
一个女人有可能在爱着一个人的同时再爱上另一个人么?我就此事咨询了身边的女性朋友,她们用实例告诉我这在短期内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必然有一份感情无法持久。
一个向往着上流社会生活的女子因为一份童年的约定而和一个背负着连环命案的男性保持了长达15年的不见天日的地下恋情。这种事情光是想一想便会感到压抑和扭曲。而此时这个女孩又遇到了她心中最理想的白马王子……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推论是,唐泽雪穗在接触到筱冢一成的初期确实短时间地喜欢过他。像一切正常的少女一样,雪穗在梦见一个似乎更浪漫的未来时无法控制地开始心猿意马。她的理智在试图控制自己,但是有些事情是控制不来的。
但是为什么她没有出手呢?
我认为原因有二。
其一,筱冢一成想找的是一个单纯快乐无忧无虑的姑娘,比如雪穗身边的川岛江利子。实际上一成在第一次注意到雪穗的时候就已经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万丈深渊,所以从始至终都对她抱有戒心。
他们是同一种人。
于是,唐泽雪穗“做掉”了川岛江利子,这其中不乏嫉妒的成分。
其二,棋逢对手的对弈,各有攻防才会有趣。且不谈一成压根没有兴趣入局,就连雪穗自己也知道,背负着白夜的她是不可能和一成踏下心来谈恋爱的,先动心的她一开始就知道照这么发展下去肯定是必输之局。所以她选择了更容易控制的高宫诚,也是把放在筱冢一成那里的感情和注意力分散出去。
前文说过,“节外生枝”的感情保质期是很短的。这种单相思或许不至于令雪穗感到屈辱,但至少会有不甘。在养母唐泽礼子的葬礼上,雪穗对一成的引诱,是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努力,其中有对少女情怀的追忆,也有满心不甘的执拗。
可惜,筱冢一成把持住了自己。
当唐泽雪穗关上门,他们再次转身即为宿敌。
唐泽雪穗失去了最后一个“配得上”称为她朋友的人。
不久之后,桐原亮司——这个唯一陪伴着雪穗的男人——将那把寄托着灵魂与罪恶的剪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用生命将他一生钟爱的女人托举上岸。
只是岸上没有阳光。
孤独的雪穗不得不在黑暗中永远地活下去,承载着两个生命的躯体里却没有任何灵魂。
结局冰冷得令人窒息。但却并不令人感到陌生,因为我们身边的现实同样没有任何温度。
《白夜行》为东野圭吾带来最初了的声誉,我觉得让它声名大噪的是它突出的社会性,社会性的宝贵之处在于它所引起的反思。每一个被这个悲剧浸染的读者都不禁要问,这是为什么。
假如桐原亮司可以预知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么?
唐泽雪穗做出的每个选择几乎都是最优项,但是为什么最后依然逃不过悲剧结局?
我们真的曾有机会造就不同的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