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楚图南定了定神,仍朗声道,“傅将军,往事已矣,朝廷自有朝廷苦衷。但征兵五万云云,太过匪夷所思,楚某未闻。你也不用骇人听闻,蒙骗天水百姓为你卖命。你要做西南一隅之主,便不顾这许多人身家性命了么!”
傅山宗“嘿嘿”笑了两声,满是苦涩,“匪夷所思,我要说的也是这四个字。楚将军不信也罢。”
他顿了一顿,眼光扫了一下楚图南身后的数万大军和更远处的辽阔旷野,声音忽地高起来,“万里河山如画幕,只合英雄做战图!天水虽小,也未必轻亡于人手。楚将军请!”
他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再无回寰余地,双手一拂身后战袍,转身坐在身后一张高脚宽背太师椅上。
楚图南心头一震。傅山宗这两句本是数十年前一代中兴名将谭成济的诗。
当年中宗一朝,君昏臣庸,致外敌来犯,国中内乱。内外夹攻之下,朝廷几乎抵挡不住,被逼得两次迁都。多亏谭成济与一班文臣武将,殚精竭虑,经过七年苦战,终于扭转局势,削平内乱;再五年后,才安定四夷。迁都后,中宗改年号元景,故那段历史便被称做“元景中兴”,谭成济被称做中兴名将。
他班师回朝路上,见到村落凋敝,千里荒芜。目光所及,随处可见坟茔白骨。一时心中有感,顿觉如冰雪浇头,觉得盖世武功,化为烟尘,自此闷闷不乐。
他返京之日,中宗大摆庆功宴。宴上令众人吟诗,以咏国家恢复。一干人等皆歌功颂德,极尽赞扬夸奖之能事。谭成济一直默然,推托武将不通文墨,只是喝酒。但人尽皆知,谭成济并非大字不识的粗鲁武将,其人虽说不上文采斐然,但吟几句诗还难不倒。
后来被中宗逼得紧了,谭成济便吟了七绝一首:百代兴亡朝复暮,千古江流任荣枯。万里河山如画幕,只合英雄作战图。群臣大多喝采,赞其有气势,有气概。只有少数老臣暗自心惊,这诗言辞平白,不着文采,明着看去是抒其胸臆,称赞江山一统,但前两句提及改朝换代,语意不祥,后两句不称朝廷君王,却将万里江山视如己物,已犯了大忌。
果然,中宗听后,大为不悦,不过数月时间,便加封谭成济荣毅侯,顺便夺了他兵权。再过一年,谭成济郁郁而终。世人不明所以,皆称谭成济居功自傲,此诗中已有不臣之心,欲取中宗而代之,故有此结果。其实,谭成济实是感慨一将功成,却是黎民涂炭,争来夺去,不过一家一姓之荣辱游戏罢了。
天下平定之时,谭成济手握重兵,所统兵将已近朝廷兵马一半,且都是精锐之师,若要谋反,天下早已易主,哪里还用以诗讽事?倒是中宗早就生了鸟尽弓藏之心,才将他明升暗贬。千年史事,皆是如此。
如今傅山宗吟出这两句诗,显非炫耀武功,欲图天下,而是深以谭成济怜悯生灵之意为然。
楚图南还要再说什么,城上李凤池却已左手高举,鼓角齐鸣,层层甲兵涌上来,密密排在城头。楚图南在心中叹了口气,“傅山宗果是人中之杰,这一阵在气势上先输了。”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吩咐道,“云蒙,传令,右军攻城!”
骆寒山心中一惊,“左军在前,却让右军攻城。数万大军势必临阵调动。调动之间,队型势必混乱,士气亦将大受影响。若敌人趁机来攻,如何抵挡?这道理图南怎会不懂?”
此时他不在楚图南身旁,只远远地望去,见楚图南手按刀柄,岿然不动。
传令兵已飞马将军令传下。一名传令兵催马来到骆寒山面前,“骆将军,楚将军将令,右军攻城,左军移师向左,护卫右军左翼。”
骆寒山愣了一下,但方才也遥遥听到楚图南的话,知道他未传错,只略点了点头道:“左军接令,你去吧!”
左军各级将佐心中也均纳闷,左军一路都是攻城前锋,今日让右军攻城,只怕也是念及前日左军伤亡太重之故。但为何出兵前不说明,却要临阵移兵,这是兵家大忌!顾安命一旅的三百余残军犹不舍,但亦无奈悻悻撤开。
如此一来,左军撤开,右军还要绕过中军向前。三军移动,战场上一片杂乱。城头的傅山宗显是未料到楚军有如此动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伏在垛口处向下看去。
他见天水城前尘烟四起,人马交错移动不绝,根本不象要攻城的模样。看了一阵,他拈须不语,“人人皆说楚图南乃军中少年才俊,才三十出头便统率三军,升为副将军。虽因其系经武堂头名,有横海大将军章不凡赏识,但其从军多年,久历战阵,应非无能之辈。今日临阵移军,不可思议,难道此人当真是浪得虚名?”
楚图南对身周的大军移动视若不见,只凝神盯着城头。云蒙在他身侧,亦是一副不解模样。他犹豫再三,忍不住道,“将军,今天用兵,与往日不同啊!”
楚图南“哼”了一声,并不回答。云蒙等了一阵,不见回答,又问,“将军调右军攻城是……”楚图南“嗯”了一下,仍不语。云蒙只道楚图南还在为方才之事生气,便不敢再问。
此时,右军先头已超过中军。依惯例,待全军列在阵前,再排成进攻阵型,才能发动攻势。左军虽然向左前移去,但中军未动,右军越前时两军便显得拥挤不堪,队形错乱。军中将领已开始大声呵斥、勒令部属。
便在此时,天水城门忽地一开,冲出两支人马,风驰电掣般攻来。两支人马一色骑兵,各有两千上下。左军向左移动后,与中军间便生出不小的缝隙。一军径直冲过这缝隙,攻中军左翼。另一军攻右军右翼。
中、右两军自出兵以来损失不大,如今仍有一万八、九千人。虽留了一旅守住大营,战阵上也总有一万五、六千人。来袭的两支人马不过四千余人,正面交战,无论如何不是对手,但此时中右两军队形散乱,军心浮动,战斗力自然大打折扣。中军右翼与右军左翼挤在一处,既列不开队,也无法策应两边友军。两军只左右两侧独抗来袭之敌。
一时间,天水城头鼓号大振。两支天水军都是快马长枪大戟,一下子便楔入楚军,将两侧士兵冲得七零八落。
骆寒山望去,心中巨震,“傅山宗果然看到这个战机!我军如此被攻,只怕要崩溃。”
他刚要下令左军回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不对,图南用兵多年,不会连这基本的用兵之理都不懂,更不会在傅山宗这样的名将前犯如此错误。他必有深意。”
想到此处,骆寒山静下心来,细细观看战阵上局势。(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