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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中年的富有好奇心的那拨人应该记得卫添和孙雅虎的故事,那时你们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我如此肯定你们能记得是因为那是个波澜不惊的平庸时代,能引发人们关注的稀奇事并不多。何况是一件不可思议的杀人事件呢?但事实并非如此。我问过不少人,说实话,记得那桩案子的人不到预估之数的百分之一,且记得那桩案件细节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的人,更是少得可怜。我曾在文学期刊《净土》上读到一篇题为《卫添》的小说,那篇小说为了突出卫添的隐忍和狠劲,对他进行了强烈的刻画,在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把人性中最简单的内容复杂化了。当一种情境逼迫过来,使人透不过气甚至无法生存时,他就会按照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本能的)去行事。
那天我在陆羽茶寮小坐。巧遇镇关西屠宰店老板李整——他是某委书记李云的亲哥哥,以见多识广、好勇斗狠闻名乡里——正在讲述卫添案的经过。他腰间的褐色皮革围布都没解下来,折光之下能看到明晃晃的油迹上粘附着状如雀屎的碎肉渣。他面前玻璃杯子三分之二是茶叶,三分之一是茶水。认识他的都知道他喜欢六安瓜片。
我从头到尾听完李整的讲述,一些细节和我以往听到的稍有出入,更多的细节补充了我前所未闻的空档。在这件事上我是个有心人,我全程打开了手机录音功能,这大大助益于我日后能够还原卫添事件的全部经过并将之公布于众。李整看不起卫添,从他的讲述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他初次听到孙雅虎死在卫添刀下,觉得是个灰色笑话、黑色幽默段子。至今我都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复杂表情。
我是个不入流的小说家,专爱搜集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容易在底层民众之间口口相传又极易在荒山野水间湮灭的真实人间故事。我一直想重写卫添案,写一篇不同于《净土》杂志上的《卫添》。
我把我搜集整理的卫添案件资料以故事形式寄给了东部地区发行量最大的地摊文学杂志《新拍案惊奇》编辑部,并冠以《鸠占鹊巢》的标题。我拿到了五千六百元稿酬。有一天我正独自在家喝着用稿酬买来的衡水老白干,李整来了。他依然围着卖肉时穿的围布,蒲扇般大手捏着剔骨刀,浑身散发着浓郁的生猪油味道。我慌忙起身给他让座。他也不客气,把剔骨刀轻轻放在我的榉木桌面上,拿起酒瓶瞅了瞅,把嘴对上瓶口,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只怕有二两。
“李老板稀客。”我想我的语音有点颤抖。
“你做的好事。”他大马金刀坐下。
“不知兄弟我哪里冒犯了……”
“你把从我这里偷听到的故事拿去发表,赚了钱一个人买酒喝,太不仗义。”他语气有些不忿。
“实在不好意思,李老板。稿酬都在这里,早就准备好了,全部奉上!”我把票夹里的二十几张百元纸币全拿给他。
他左瞧右看,忽然哈哈大笑,并言辞恳切地说,“留着买酒喝吧。这俩球钱,我半天就挣到手了。”
“我也没有六安瓜片。”
“有老白干,还要六安瓜片则甚!”
我都不知怎么感激他,给他发了一支烟。
“要说写文章挣钱真他妈不容易,”李整忽然发出不属于他那个职业的感叹,“说真话,我是来跟你要一本登载卫添案故事的杂志的。”
我从沙发扶手边一个简易小书架上抽出那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新拍案惊奇》递给李整。他找到那篇关于卫添的故事,看了看,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你要是当时在这里,”他用食指点在作者的姓名上,“你的名字后面把李整也写上就完美了。我把它放在肉店里,人们会说我是个有文化的屠夫。”
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炽热的眼神,心想,再污的文名,都有人想要。
“你对孙雅虎这人怎么看?”他忽然问我。
“我没有评价,他不过是现实中的一个人物而已。”我回答。
他不再做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剔骨刀和杂志走了。
关于李整,我也不想多说,我不太了解他,只听说欺行霸市和欺男霸女的事一样也没落下。
卫添被判了死缓,在省第一监狱服刑,那里关押的都是重刑犯。我心血来潮,想带一本《新今古传奇》给他看看。但熟悉监规的人告诉我,不是他的近亲属,不给会见。于是我打消了给他看他的故事的想法。我承认我的想法有些古怪,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人说我有些轻浮,个性中有着幸灾乐祸的卑劣成分。我觉得这话说重了,但懒得反驳。说真话,我是带着猎奇和赚取一点酒资的心理写卫添的故事的,我没觉得卫添是最悲惨的人,也没觉得孙雅虎是最邪恶的人。我一直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见:举凡世间悲惨、邪恶之人多得是,悲惨到你无泪可流,邪恶到你头皮发麻、噩梦连连。只不过绝大多数我们无缘得知罢了。
据说卫添杀人案是由著名刑辩律师杨昆明为他辩护的。如果真是这样,其时杨昆明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业界透露,杨昆明一出道就获得“死磕派”律师称号,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此时,他还在芙蓉农场服刑,罪名是黑老大保护伞。因为他的服务客户万里物流公司的老板秦大榜是黑老大:他的手下为了追讨公司债权闹出人命。杨昆明作为公司法律顾问,顺理成章变成保护伞,尽管他对上述事件一无所知。这是题外话,让我们接着说卫添。
没多久,我又听说卫添死在了监狱。一说他死于疾病,也有说他是自杀。对他的死,我感到轻松。不管什么原因,我觉得死对于卫添来说,应算是不错的解脱。
一
花山监狱巨大的铁门开锁声又把他吓了一跳。
他待在铁门外差不多有了半个小时。此时手脚冰凉,正坐在那堆像牛粪一样的行李上哆嗦。
这回被狱警王文亮送出门的是乐环山,他面带笑容和狱警告别。一男一女两个人从一辆破丰田车那里走过来。那女人轻声说一句“出来啦”,那男的便接过乐环山手中的行李,放入汽车开启的尾箱里。
你怎么还待在这里?你老婆和闺女呢?乐环山边问边走到坐在行李上哆嗦的男人身边。
到现在都没来。那男人缩着脑袋,从袖子里抽出双手呵口热气,用劲搓了又搓。
我看八成不会来了。乐环山说,干脆你跟我车走吧,到双牌石把你放下来。
那个来接乐环山的男人开车,女的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乐环山跟他们介绍说,这是卫添,东屏镇的。那一男一女回过头来朝他笑笑。
乐环山对卫添说,我姐姐和姐夫。
乐环山姐夫打着引擎,车身猛抽了一下。卫添这才忽地记起行李忘了拿。于是,乐环山下车和他一起把那堆牛粪搬上车。
车子开出去差不多几公里都没人说话。卫添和乐环山有几次从车内回望监狱所在的花山灰影,它像是睡着了。
你别说,我还挺怀念那破地方。乐环山乐呵呵说。
尽说混账话。他姐姐骂道。
那也是一个社会,跟监狱外的社会一样。里面的人居然也有正直的,狡诈的,聪明的,愚蠢的,豪爽的,胆小的……我在里面也有朋友和敌人。他有点兴奋,说起来眉飞色舞。
你说是不是?他又侧过脸去问卫添。
可不是吗。卫添叹口气,若有所思地说,刚才等不到人,我都想叫开铁门,回去继续待着。
你们尽说瞎话。乐环山姐姐说。
不过我还是想尽快回家看看,卫添对乐环山说,前年孙雅虎走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个条子,让他去找我媳妇,先去我家呆着,等我出来后一起商议做点什么正经事情。也不知道他去没去我家。
老孙是条汉子,若不是他,我们几个还不知要被牛魔王欺负到哪步田地。
是啊,就因为这事,我一直就觉得亏欠孙雅虎。卫添说。
不过,我觉得你让他去找嫂子有点不妥。乐环山说,真的,老孙虽是汉子,但我并不完全放心他。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总是默不作声,太令人难以捉摸。
你多虑了,老孙是靠得住的人。卫添说。他想起那次上厕所时,牛魔王说过的话。他觉得牛魔王这家伙表面粗鲁,其实很有心机。
牛魔王是牢头狱霸牛希奇的绰号。在孙雅虎未出手之前,他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喜欢叫卫添“窝囊废”、“怂人”,他经常撅起屁股,用巴掌怕打着对卫添说,你来摸摸,我答应不揍你。但卫添只敢瞅着他傻笑。至于卫添家里寄来的东西,但凡牛魔王看得上的都归他。有一次,牛魔王揪着卫添的耳朵说,我最恨的就是你这种人。你要是敢打我一巴掌,说不定我能喜欢上你。他一用力,差点把卫添的耳朵从脸上拧下来。另一次,牛魔王让卫添给他洗脚,还要卫添舔他的脚丫子。卫添不肯,他一脚把卫添给踹出去老远。就这次,孙雅虎出手了。他走上前一把掐住牛魔王后颈窝,把他的头一寸寸按下去,差不多把他的鼻子和嘴唇都摁进洗脚水里。牛魔王挣脱出来,对孙雅虎说,看不出你长了只狗胆,还有把蛮力气。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孙雅虎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大家都为他捏把汗。牛魔王冲上前朝孙雅虎的太阳穴就是一个大摆拳,孙雅虎也不退让,反倒往前近身一步,左小臂格挡住牛魔王的重拳,同时提右膝猛撞牛魔王右肋,牛魔王忽然趴伏在孙雅虎肩上,孙雅虎轻轻推开他,把他放在地上。只此一战,牛魔王从此不再嚣张,总是远远地躲着孙雅虎以及受孙雅虎保护的人。
在狱友眼里,孙雅虎除了个头比较大,身体健壮,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的五官甚至可以用丑来形容。鼻子有点塌扁,但鼻孔巨大,眼距几乎是常人的倍数,上嘴唇看起来像一块肿起的肥肉,因为他的寿堂浅而无痕。
孙雅虎说话声音低沉,从不重复任何一句话。比方说,他请你给他一支烟,而你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就会露出一副听不懂的漠然的神情。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跟你要烟。
作为实质性的牢头狱霸,孙雅虎从不掌控别人。牛魔王的气场充满喧嚣,而他的气场始终无声无息,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气场。他不会像牛魔王那样趾高气扬地去占狱友的便宜,当然更不会占像窝囊废卫添这种人的便宜。他从不会向狱友家里寄来的包裹伸手,哪怕是一片饼干,一枚红枣。事实上多数时候他有些过于安静和沉默。人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总是远离人群,蹲在一处墙根,双肘支撑着膝盖,双手捧着头。他经常一蹲就是十几分钟。如果不是狱警王文亮手执警棍,大声喊着号子,吹着哨子,他可以一直蹲下去。
孙雅虎赢得尊重自非偶然。一大群类似窝囊废卫添的人也因为他过上了几年狱中太平日子。即便在他出狱之后(牛魔王早他一年出狱),大家只要议论起孙雅虎昔日的种种行事,包括那些新来的狱友,无不露出尊敬之色。
牛魔王虽然惧他,但也不是事事时时都处下风。有一次卫添在茅厕和牛魔王狭路相逢。卫添强忍肠腹蠕动,夹紧肛门,因为他的消化系统一直不是很好,他担心他便溺的恶臭会激怒牛魔王。牛魔王蹲在他身旁的坑上,把一张粗劣的草纸一撕为二,揉搓成条状塞进鼻孔。他对卫添说,你的保护人是个卑劣的家伙,他不过是个蟊贼,是个强奸犯。你不觉得我为了朋友间的义气动刀伤人比他高尚吗?卫添确实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羞愧,他默然无语。他也不敢把牛魔王的话告诉其他人,更不敢告诉孙雅虎本人。不过这件事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对孙雅虎一贯的尊重和感激。
总地来说,他是条好汉,而且仗义。乐环山说。
那还用说吗。卫添的眼睛依然洋溢着那种炽热情感。
孙雅虎是东北五大连池市人,父母双亡,一个人到南方厮混。他喜欢赌博,很少动拳头。他输光了打工挣来的钱,便想着到碧桂园小区大户人家弄点什么。他从别墅后窗进屋,发现只有女主人在家洗澡,便强奸了她,然后掳走了她洗澡摘下来的金银首饰和床头抽屉的现金。他被判了重刑。前年出狱的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不过看上去倒像是五十出头。卫添比他大三岁,出狱的这天离五十之年还差一天零三小时。
卫添瘦小,胆怯多疑。据说在法院宣判他犯贪污罪、入刑十三年时,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把公司的钱拿到银行存在自己名下。至于公司女老板周凌荣的那串价值五万多的珍珠项链,他坚称自己是梦游时拿回家放在箱底的。他的理由是醒着的时候决计不敢去摸母老虎的屁股。
你们呢?你们在里面算是哪种人?乐环山的姐夫从上车就没言语,此时忽然开口问话,使得乐环山和卫添又兴奋起来。他没等乐环山和卫添回答,忽又自顾自哈哈大笑一阵。他这一笑,脚下油门被猛轰几下,破丰田像抽风发作一样在路上乱窜。
卫添以为自己会脸红,但他没有。
姐夫,我和老卫在哪里都属于老好人,从不滋事,守法公民。乐环山盯着卫添说。
我相信这位卫大哥是这样的人,但愿从今往后你也是这样的人。他姐姐说。
卫添以为听了乐环山姐姐的话会脸红,但他还是没有。
姐姐,你别总是看不起老弟啊?老弟那点破事算个啥?乐环山有点不服气。
这种话留着回家跟爸妈说去吧。他姐姐的话音像被冰水过滤过。
在卫添看来,乐环山那点事确实算不了什么。不就是合同诈骗吗?他一直想知道数额特别巨大到底是多少,但乐环山每次说的数字都不一样。他或许是瞎吹,或许是隐瞒。这就是乐环山滑头的地方,不过卫添并不以此轻视乐环山,他一直认为乐环山是高智商犯罪,不像自己,犯罪层次太低。他有点崇拜乐环山,但又和崇拜孙雅虎不同。严格地说,对孙雅虎是崇敬。他记得在孙雅虎尚未出手之前,牛魔王有一次揪着乐环山的衣领说,你这个泥鳅一样的狗东西,我倒是希望你能诈骗到我头上。乐环山摇头晃脑说,给我十个胆也不敢骗老大。牛魔王手上一用劲,把他推出去丈把远,骂道,你要是骗到老子头上,老子就有借口拆散你的狗骨头了。卫添认为牛魔王其实是在嫉妒乐环山的狡猾聪明,另一个角度说,是欣赏他的智商。
小汽车像打嗝抽风,一路上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足足走两个小时才到六十公里处双牌石镇附近。他们在距离双牌石镇差不多两公里的岔路口分手。二人互留地址,握手告别的场面并不比越战退伍老兵分手场面缺乏感人度。
卫添把行李拖拽到乡村客车站台,等待过路车把自己带回到东屏镇。时届中午,阴云密布,卫添又饿又冷,直绕着行李跺脚搓手。
一辆机动三轮车呼啸着从卫添身边驶过,几分钟后,忽又掉头开到他身边停住。开车人头戴棉头盔、耳套,双手戴着老黄色帆布棉手套。他走到卫添身边喊了一声表哥。卫添怔了一下,认出是舅舅的小儿子李强。
我就知道表嫂不会去接你。李强说。
卫添听出李强话中有话。他想问,被李强打住。
先到我家吃中饭吧。吃完饭我有话告诉你。李强用他拖货的小三轮把表哥卫添带回家中。
吃完饭,李强把卫添带到书房休息,但书房里除了一排书架却没有一本书。
李强说,你回不了家了!
什么意思?卫添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的家被别人占了。
你把话说清楚。
你的狱友孙雅虎住在你家。
那是我让他去的。
你引狼入室。
他帮过我。
现在表嫂是他的女人了!
什么意思?
这意思还不明白?你听不懂?
这怎么可能?孙雅虎,他不是那种人。
他是哪种人?
还有你更加认为不可能的。
卫添似已不敢接腔。
桂兰也跟了他。
放屁!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你亲侄女!卫添勃然大怒。
是的,严格说是我的亲表侄女。所以我他妈痛心,痛苦,在这个小镇里抬不起头来。
这怎么可能?绝无可能。就算这样,那一定是孙雅虎强迫的。卫添露出痛苦而又万般疑惑的神情。他像一头困兽在屋里踱来踱去。
我一定得回去看看。
你回不去了。不信的话,可以到镇上访访。
就算真的,我也必须得回去一下。我必须得和金凤、桂兰见一面。还有孙雅虎,我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必须如此?
必须!
那好,我下午陪你去。李强说,按理,我该积极主张你回去问个清楚明白,甚至努力一下,把金凤和桂兰争取回来。李强用无望而又怜悯的眼光注视着表哥,但据我所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她们是心甘情愿的。
是的,卫添一直嘀咕着要回家去,要去见见那两个女人和恩人,去问清楚情况。他一会声音高亢激动,一会低沉悲伤。后来,他的声音渐趋微弱,若有若无。他的表弟就像是被什么提醒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等他再看卫添时,卫添已经睡着了。
书房里暗了下来。李强并没有立即点亮电灯。他坐在那里若有所思,似在等待卫添的呼声响起。
我赞成表哥去找那两个女人和孙雅虎那个畜生。搞清原委,该怎么就怎么。卫添醒来时,已经掌灯。李强的妻子正气鼓鼓大声和李强讨论卫添的事。
孙雅虎以怨报德,不得好死。我知道一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能做出什事来。李强对他的妻子秦菊说。你说金凤是自己情愿的我认可,但我不认可桂兰,我不相信桂兰一个大姑娘会主动接受孙雅虎,更何况是母女俩服侍同一个男人?一定是孙雅虎威胁利诱,用尽种种卑劣手段。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我们曾为此报警,警察去找过孙雅虎和那两个女人,警察拿他没办法,不得不放了孙雅虎。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你难道不知道?秦菊怒气冲冲,她看了一眼刚刚坐起、还在那里发呆的表哥卫添,她继续说,我要告诉你们,表哥可能根本不了解自己的老婆,更不了解自己的女儿。家族的名誉全毁在她们手里。她转过身一边往外间走,一边说,你们根本不了解女人的想法。女人丧心病狂时,比男人更不可思议。
我们不争了,卫添有气无力地说,我明早去找他们。
二
卫添家在东屏镇外西北角的黄石冈下。孤零零一座房子,三间主屋,两间横屋,被赭石色的院墙围着。那院墙还是老样子,倒是院子门像是新的。距离院门还有三五十步,一条黑色的狗便狂吠着冲出来。它不认得卫添,卫添也不认得它。卫添记得他走的那年,家里养的是一条黄狗。
孙雅虎看起来大异以往。他的脸给人空空荡荡的感觉,疏离的双目,扁平的小鼻子,没有人中的上唇,稀稀拉拉分布在脸上。因为他的脸洗得很干净,身上的衣服也干净整齐,而且,他看起来精神饱满,比在监狱时年轻许多。卫添忽然发现,整洁干净的孙雅虎不再是一个可信的男子汉,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头高大的毛色光亮的夹着尾巴的公狗。
他给卫添和李强让座,并用他一贯低沉的嗓音呼唤卫添的妻子和女儿,让她们来见自己的丈夫和父亲。
金凤进屋,说了声“你回来啦”,便站在门边一声不吭。桂兰进门喊了一声“爸爸”,卫添想和她说话,但她已转身走了出去。
到底怎么回事?卫添问。我的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孙雅虎不动声色地反问。
别他妈装糊涂。李强大声说。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孙雅虎低声说。
你把金凤和桂兰怎么啦?卫添用颤抖的声音问。浑身哆嗦,眼圈已经红了。
她们不是好好的吗?孙雅虎不紧不慢说,比以前你在家时还要好。
你霸占了她们!全镇人都知道。你到底对她们做了什么?卫添带着哭腔低吼着。
我霸占她们?有必要吗?我对她们做了什么你可以去问她们,不要问我,因为我说的你不会信。
好,我问她们,如果她们告诉我是你欺辱了她们,霸占了她们,我不会饶过你。卫添说。
孙雅虎笑笑,坐在那里安然不动。
卫添转过头找金凤时,却发现她已经出去了。他走到院子里,在厨屋里找到金凤。
他对妻子说,你一向嫌我啰嗦,今天我不啰嗦,就问你一句话,是你自愿的吗?
金凤不做声。
卫添再问,还是不做声。
不回答就代表是你自愿的。卫添说。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现在我回来了,你是跟我还是跟他?
金凤不说话,她不停地用鞋尖碾踏着地上一根干枯的断枝。她可能对枯树枝更有兴趣。
多大年纪了?穿得他妈的花花绿绿。卫添冷哼一声,走出厨屋,在放农具的横屋里找到女儿桂兰。
桂兰,他抓住她的手,你告诉爸爸,孙雅虎是怎么欺负你的?
桂兰轻轻甩开他的手,不做声。
卫添再问,桂兰还是不做声。
卫添又问,桂兰说,别问了爸爸,我们被你害惨了。然后她开始哭泣。
你们被我还惨?卫添糊涂了。
你出去坐牢,逍遥自在,把我们丢在家里,没脸见人……桂兰哭得更凶。
一股子酸楚在卫添的脑子里发酵膨胀。
你真的愿意跟孙雅虎?就算你喜欢他,也不能和你妈同时喜欢他啊?卫添用最轻柔的语音对桂兰说话,几乎是在哀求乞怜。还有,你们这样做,让爸爸的脸往哪儿搁啊?
桂兰忽然不哭了,她咬住嘴唇,冲出横屋,跑到了院子外面。
卫添在屋子里呆立了一会,然后走出横屋,自言自语说,我全明白了。他走进厅堂,李强正抓住孙雅虎的衣领。孙雅虎则微微蜷缩起他的身体,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平静。他对李强说,我们走吧。
李强松开手,孙雅虎站起来,往下扯了扯衣服,他对卫添说,老卫,这是你的家,你可以回来住。我想,金凤、桂兰也不会反对。
孙雅虎,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恩人,把你当朋友,信任你,敬重你。你知道的,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金凤随你,我忍了,因为我能理解。但桂兰,那是我的女儿,是你的侄女啊?她犯浑,是因为她不懂事,可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孙雅虎没有应答,也没有表情。
或许我不该来问。卫添在路上对李强说。但我又必须亲自来问。
是这样,李强说。你有什么打算?
这不干你的事。卫添说,我这人天性懦弱,既然他们是自愿的,我也不再想生事。
就这样饶过他们?李强半是不信半是愤怒。
那还能怎样?孙雅虎是个什么事都能做的狠人,我不想和他冲突,更不想把你们带进去。
我没觉得,我揪住他衣领时,他很怂。李强苦笑着摇头。
再怎么说,这事有你的错误,你不该引狼入室,鸠占鹊巢。有表嫂和侄女的错,她们不该如此轻信孙雅虎而抛弃自己的丈夫和父亲。但罪魁祸首是孙雅虎。没有这个恶棍,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所以,必须要给孙雅虎苦吃,不能让他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还如此逍遥自在。李强说。
这世上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这算什么?不就我一个人吃亏吗?只要她们觉得跟孙雅虎日子好过,就随她们去吧。卫添说。这一切都是我窝囊废性格造成的,只要我不觉得难受,你们就不要管我的事。这样我反而踏实。你只需暂时给我个住的地方就行了。春节之后我会自己想办法找地方住,离开东屏,忘记他们。
李强让秦菊给卫添腾出一间屋,给他买了一张新的简易床,就把他安顿下来了。那天晚上吃饭时,秦菊重提报仇之事。卫添又把对李强说的那番话说了一遍。他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知道我的事让你们在镇上抬不起头来,我很抱歉。但事已至此,我就算报了仇,又能怎样?我虽然懦弱,但自尊心还是有的。就算我杀了孙雅虎,警察不抓我,我也不会再和金凤、桂兰一起过,我比恨金凤更恨桂兰。你们懂我的意思吗?我最终是要离开这里的,走得远远的,没人能看到、想到的远地方。你们要给我点时间,我打算春节之后就离开。你们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强出头。孙雅虎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和他拼命不划算。你们要相信报应。
事后秦菊对李强说,他只是我们的表亲,他的窝囊事影响不了我们家的声誉。以后就不要再为他的事烦恼了。你见谁能把一根鸡肠扶着立起来?
当卫添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妻子和闺女竟然都心甘情愿共有一个男人之后,他无法相信这件事发生在人类生活的地方。但他奇怪自己没有崩溃,他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的人却不清楚。他估摸大概像田里耕田的机器。他站在镇子外面田埂上,看着只有十二匹马力的耕田拖拉机,脏兮兮地,成天发出令人厌烦恼火的破响,但它却能一个上午把一大片田地翻个底朝天。
三
大概是冬月十六那天,乐环山忽然来到东屏镇上,他在卫添家里只见到金凤。金凤对他说卫添不住家里,住在镇上他表弟李强家。乐环山在李强家里见到卫添。他告诉卫添,他在老家开了一家小型包装厂,效益还不错,他是来看看卫添,顺便问问有没有兴趣过去一起做。
卫添很高兴,说准备春节后就过去。当晚李强弄了几个菜,拿出两斤烈性酒,三个人边喝边吹。乐环山问卫添为何不住家里?卫添支支吾吾说,他目前在表弟的厂子里做事,就住在表弟家里,方便。但乐环山是精明人,他看出事情有些蹊跷。他想一定是卫添和妻子闹了矛盾,甚至准备闹离婚。因此,等到卫添喝得东倒西歪,他把李强拉到一边问是不是卫添和他的老婆闹了矛盾。
李强摇摇头,趁着酒劲,一五一十把实情都告诉了乐环山。乐环山直听得目瞪口呆。
孙雅虎竟然能干这种事?卫大哥也太窝囊了。这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咽下去。乐环山恨恨地说。我记得我以前在里面对卫大哥说过,孙雅虎是一个莫测高深的人,他虽帮过我们,但对他不能毫不设防。
但是,我表哥不准再提这事,更不准再提报仇的事。李强说。
不跟他提。乐环山说。我自有打算,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卫添无所事事,有时他会不自觉走到自家院子外,在那里停伫,徘徊,朝里张望。看上去他是那么绝望,可怜而又可悲。他连走进自家院子的勇气和胆识都没有。
有几次孙雅虎在家里都看到了。但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就这样坐在卫添的家里,以主人身份,冷冷地观察着卫添的一举一动。有那么一两次,在某个瞬间,他的脑子里差点蹦出诸如“过分、残忍、造孽”这类令他心跳的词汇。但他又毫不费力把它们咽下去,就像吞服一粒胃复安或是多酶片。
那条黑狗渐渐和卫添熟悉,对卫添的到来不再大喊大叫。卫添坐在门口的一只树墩上抽烟。金凤和桂兰远远地躲着他。
孙雅虎捧着茶杯走出来,对卫添说,进屋坐坐吧,老卫。他的上唇竟然蓄起了胡子,像个东洋人。
哦,不了。我就是来转转。卫添可怜巴巴地站起来说。
这也是你的家,进去坐坐吧。
孙雅虎像在试探。
不了,你看,我已经不习惯了,我这就走。卫添的样子有点窘迫,就像做了坏事被人撞见。
卫添走了,金凤从院子里出来。他来做什么?她问孙雅虎。
他可能是想来看看你吧。他可能想你,应该想你。孙雅虎说。可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在这看见他,他的家。
金凤注视着卫添离去的方向,然后回过头,发现孙雅虎正盯着自己看。她微微一笑说,他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孙雅虎没有搭腔。她又接着自己的话说,想吃什么?我去买。
搞点大排煨汤,再弄点牛肉炒青椒。晚上我想喝几杯。
元旦那天,乐环山忽然又来到李强家里。他对卫添说,看我把谁带来了!
卫添朝他身后那人一看,脸色都变了。
老卫,我来了。牛魔王牛希奇上前用劲拍了拍卫添的肩膀。
快进屋,别让人看见,乐环山警惕地说。
李强和秦菊照例是弄了一桌菜,几斤烈酒。
李强嘱咐他们说,几位兄长喝酒管饱,只是不要喝多了。
你放心老弟,我们是商量大事的,不会喝醉。乐环山说。
老卫,不会还记我的仇吧?牛魔王咧着嘴说。
你的仇算个屁啊!乐环山说。孙雅虎那个畜生的仇才是真仇,大仇。你说是不是?他侧过脸问卫添。
是,是。牛兄能来看我是看得起我,就说明你现在已经把我当朋友了,你是大人物。卫添结结巴巴,艰难地从牙齿缝里吐出两行字。
你说得对,老卫。牛魔王说,我今天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你,来和你商量事情。我的性格不好,有时管不住自己,喜欢欺负不如我的人,但我不会干孙雅虎那种缺德事,而且我不能容忍他干那种事。
正是如此,我也不能容忍。乐环山说,牛大哥今天来就是为了帮你收拾孙雅虎这个畜生的。
乐环山接着说,上次从你这里回家后,我左右寻思总觉得不对头,我咽不下这口恶气。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牛大哥在广德独山镇做事,找到牛大哥,把你的遭遇跟他和盘托出。牛大哥果然如我所料,他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耿直豪爽之人。他才是真正的好汉。他二话没说,答应帮你报仇,他一直催促我带他来找你商量干掉孙雅虎的事。
此人不除,我心头不快。牛魔王说。
二位好兄弟大老远跑来帮我,我真的是既感激又惭愧。只是这件事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是我的窝囊性格造成的,是由于我轻信孙雅虎造成的。而孙雅虎之所以敢这样做,也是吃透我胆小怕事的个性。你们都是明白人,一个坏习惯或许能改掉,但个性是改不掉的。说老实话,每次有人和我谈到报仇的事,我都胆战心惊。说真话,我也想报仇,做梦都在报仇。但醒了又意识到不值得报仇。你们想想,对我来说失去的已经失去,不可能因为除掉孙雅虎而回来。如果你们帮我除掉孙雅虎, 我们几个只怕又免不了吃官司坐牢。这有啥意思呢?所以,我真心感谢你们,但我不主张再去寻仇。代价太大了,会影响太多人,太多家庭。现在环山的工厂开得红红火火,牛兄也安居乐业,大家何必为了一个不值得一提的畜生而再去触犯法律呢?我总觉得,他若有罪,老天爷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不是个口齿伶俐的人,但这番话说起来,不打结巴。想必他在心里打了腹稿,专门用来应对这种场面。他似乎知道这个场面终会出现。不过,尽管他说得十分恳切。只是牛魔王坚决不同意:
只要能除掉孙雅虎这个畜生,不要说再去坐牢,就是被判死刑也无所谓。我这人就这熊样,做事但图痛快,认定的事非做完不行。干不过他那是我的事,在牢里我打不过他,我让他,躲他,但我不服他。如今我要除掉他,如果我还是打不过他,就被他除掉。我无所谓,不后悔。
仇一定要报,但也不一定就像牛大哥说的这样去冒险。乐环山说,我们得想个好法子,能干掉他,还不惹官司。
乐老板说的对。李强说,仇一定要报,但要想个万全之策。然后他对卫添说,表哥,牛大哥、乐老板是你肝胆相照的血性朋友,比自己兄弟还亲。你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番好意。这事你就莫再犹豫了。你这样反倒会对不起兄弟的。
李兄弟说得对。你这样是不信任我们,看不起我们。说明你心里还记着我的仇。牛魔王说。
卫添的眼泪出来了。他哆哆嗦嗦,不知说什么好。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求求诸位好兄弟,你们放过孙雅虎,就是放过我。我不想再过那些充满仇恨和失去自由的生活了。我现在这样就挺好,真的挺好,你们看,我都长胖了。
屁话。你还是那个窝囊废,他妈的一点没变。难怪你女人背叛你。当年我欺负你,就是因为你怂,看着胀气。牛魔王呼地站起来,怒气冲冲。这事由不得你。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由着你这样的怂人做决定?我决定了,今晚就去把他狗日的宰了。
李强、乐环山把卫添从地上拉起来。他简直就要瘫痪了。
他们一起劝说卫添,他们说如果他不同意,牛大哥就会贸然出手,为了牛大哥安全,需要他同意,然后才好商议一个周全的计划,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卫添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酒杯。他忽然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对他们说,好吧,我同意报仇。
今晚如何?出其不意。牛魔王说。
不,今天不行。容我想想。我虽胆小但考虑问题还是一向比你们细,你们要相信我。
没多少天就要过年了,这段时间我要做些工作,尽量掌握他的生活习惯,最好是在郊外山谷里动手。我想把下手时间定在正月十五。他说。
好,就定在正月十五,我喜欢在节日里做痛快的事。牛魔王说。说真心话,老子不想让他活过今年。
对了,孙雅虎有没什么变化?一个无处安放自己的浪子,在安乐窝里待了几年了,应该有变化。乐环山说。
有变化吗?牛魔王追问一句。
我觉得可能有点。卫添回答,说真的,我几度和他近距离接触,似乎感觉不到他在花山监狱时身上的那种阴森森的杀气了。
我上次揪住他衣领时,他缩着脑袋一动不动。李强说。
那是好事,好现象。牛魔王目光闪动。
你们今晚趁夜离开,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们来我这里。卫添说。
一言为定。明年正月十四夜里在此集合。牛魔王和乐环山说。
四
卫添走在东屏镇最热闹的赤砖街。他觉得他需要置身于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环境。他不想去偏僻冷清的街道,那会让他情不自禁想到他的家,那个家里的新主人和两个女眷。本来镇上认识他的人不多,因为他已经离开东屏十多年了。但从监狱回来的他,仿佛脸上被打了多重印记,无论男女老少,瞟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他走进一个肮脏的小茶馆,要了一杯姜枣茶。近来他总觉胃寒,嗳气,不舒服。他听到茶馆旁边的棋牌室有人在议论他。
就是他,卫添。山上下来的。
这人真够怂的。也是可怜人。
亏得他还去山上修炼了十几年。
他女人和女儿的事太伤风败俗了。
他玷污了花山监狱的大名。
我就在想,那个孙雅虎是不是有什么邪门歪道?会勾引女人的什么法术?他老婆跟他也就罢了,一个黄花闺女竟然也死心塌地跟他。
听说母女俩还为孙雅虎争风吃醋呢。
他有什么法术?依我看也就是家伙过硬,活好。两个骚货离不开他。
你别说,还真可能是这么回事。
人家都说女儿像母亲,不奇怪。
一对活宝。
要是我,首先把俩女人宰了,再宰掉姓孙的。
卫添就那么一小团,能是那牛高马大姓孙的对手?听说姓孙的是出了名的狠头。
他就坐在茶馆大门边,说话小声点。
看他还蛮悠闲地。
他好像并不在意。
……
五
腊月二十三,卫添在镇派出所意外遇见狱警王文亮。
王警官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好人多相会。我调到派出所了。王文亮说。
我的事你听说啦?卫添嗫嚅着,结结巴巴说。
当然,全东屏镇无人不知。王文亮露出半是同情半是轻蔑的神情。
你们就没办法帮我赶走孙雅虎?卫添问。
这得靠你自己,伙计。你应该回家,然后赶走他。如果他不走,我们就出面帮你赶。但现在不行,现在你不在家,你老婆和女儿都接纳他。我们找不到赶他走的理由。他现在就像是你家里的一位客人,你老婆和女儿的客人,你懂吗?王文亮说。
不,他是主人。卫添说。听说我老婆准备起诉我要求离婚了。
如果她申请离婚成功,你就再也没机会赶走孙雅虎了。但现在还为时不晚。王文亮说。
我不会同意离婚的,当然,也许我会同意。卫添说。
我能除掉孙雅虎吗?
你?除掉孙雅虎?王文亮张着嘴巴,你是说你去把他杀掉?
王文亮摆摆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还是消停些吧,伙计,省省事。我跟你说,第一,你的行为是犯法的,杀了他你自己也完蛋。第二,你还没动手,他就把你干掉了。
哦,如此说来,还是算了吧。卫添仿若自语。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你不要放我出来。
我看也是。王文亮把双脚翘在桌子上,显得意兴阑珊。
卫添转身离开派出所。
王文亮忽然在身后喊道:喂,最近见到你的那帮难兄难弟啦?
你说谁?卫添问。
别装糊涂,我是说花山里的那帮家伙!王文亮说。
没有,出来后就失去联系了。卫添说。
我怎么听人说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到你表弟家?而且根据描述,有个人像是牛魔王。王文亮说。
瞎胡扯。牛魔王是我仇人,怎会来我表弟家?卫添说。
我想也是。王文亮笑着说。你去吧!
没过几分钟,卫添又踅回派出所。
我是来跟你老实交代问题的。他对王文亮说。
你刚才没说真话?王文亮问。
也不全是。卫添说,关于牛魔王的事,我没说实话。你说得对,牛魔王来找过我,还有乐环山。
牛魔王找你?要教训你?
那倒不是。乐环山告诉他我的事了,他不服气,要来替我教训孙雅虎。
牛魔王尽管是个纰漏筒子,但确实好样的,在狱中我就很看重他。王文亮露出赞赏之色。你呢?你什么态度?
你问我吗?你应该了解我,我不想生事。说老实话,我已经没脾气了,但我心里又不能有疙瘩,就是说,即便孙雅虎离开我家,我也不想回去和那两个女人一起过了。所以,我谢绝了牛魔王和乐环山的好意。
就是说,你不愿意让他们帮你解决孙雅虎?
是这样。我觉得如果答应他们,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来,我不想任何人为我出事,受我牵累。
从治安的角度说,我支持你的决定。你做得对。王文亮站起来拍拍他的屁股。你走吧。
看着卫添猥琐的身躯蹒跚着离开派出所,王文亮长吁一声。或许,他内心倒是希望卫添能做一次好汉,协同牛魔王一伙干掉孙雅虎。
但他并不知道卫添还有没告诉他的计划,明年正月十五的计划。
六
腊月二十五傍晚,卫添又出现在他家赭石色院墙外。他走到房子背后,沿着一条山径往上、往里走。约莫一里路的样子,他记得那里有一道天然沟壑,都是荆棘、野草和碎石。小时候听父母说那是个乱葬谷。平时人迹罕至,如果有个人死在那里,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被发现。何况如今镇里不再有人会到山上开荒种地砍柴,消失多年的豪猪、豺狼等野兽时有出没。只怕尸身不会过夜就被野兽吃掉。他想,孙雅虎一定不知道这个地方,更不会知道这里隐藏的危险。惟其如此,才可能把他诱至此处下手。他的眼前出现孙雅虎被事先埋伏在这里的牛魔王和乐环山用钢钎和菜刀制服的情境。而他自己,则站在一旁,哆嗦着,嘴里骂着自己都听不明白的恶毒的话。
为了不在山径留下痕迹,他没有抽烟,穿的是平底布鞋。
他回到院墙外面,微微有点发热。他解开羽绒服的前襟,坐在树墩子上。黑狗走上前来舔了舔他的鞋,然后睡在他脚边。
他老远看见桂兰从外面走过来,穿着束身艳色的羽绒服。他起身迎上去。桂兰发现他时,想避开他。他截住桂兰,尽可能温柔地说:
桂兰,爸爸只想你说一句话,是孙雅虎逼你的。
桂兰低着头,不做声。
我只等你这句话。你为什么就不能说?
你要我说什么?
我要你说是孙雅虎逼你的。
他没有逼我。
我要你说是他逼你的!我要的是你的这句话。
她没有给他要的话。
两人相对,僵持了差不多五六分钟。卫添让过桂兰。等桂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里,他发出一声低吼,然后蹒跚着往镇子里走。他想到弟媳妇秦菊那天晚上说过的一句话:女人丧心病狂时,比男人更不可思议。但他就是琢磨不出她为什么丧心病狂。
七
腊月二十六日清晨,填满街巷的夜间寒气还没来得及消散,卫添便独自出门,低着头,躲开镇上那些对他指指戳戳,嘴里骂着“怂人、窝囊废”的早起街坊,七绕八拐,走到自家院子门口。院门还没打开,他敲了敲门。过了差不多两分钟,金凤打开了门。
我有事要找老孙。他对金凤说。
金凤用尚未睡醒的狐疑眼光打量他一番,把他拦在院门外对他说,老卫,我们把离婚的事办了吧。我不想去法院。
这事好商量,我们可以节后就办。我今天来见孙雅虎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那好,这次你答应的倒是痛快。金凤让过卫添。
孙雅虎在厨屋里一边吃早饭,一边接见他。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诉你好。他说。
什么要紧事需劳你大驾一早跑过来。孙雅虎咀嚼着酱乳黄瓜,口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牛魔王和乐环山来找过我。
牛魔王?他找你做什么?难道他还想欺负你?
不是,他们找我商量要教训你的事。
商量教训我?牛魔王要帮你?孙雅虎放下筷子,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千真万确。是乐环山把他找来的。牛魔王说,在山上欺负我和如今要帮我教训你是两码事,性质完全不同。
孙雅虎望着门外,陷入沉思。他沉思时,卫添不敢说话。
嗯,你继续说。
我没答应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有人帮你出头,不是很好吗?
我不再想生事。我都五十了,想过安稳日子。再说,你毕竟有恩于我,没有你也许我出不了监狱。我不会忘记的。
孙雅虎看了一眼卫添,微微点了点头。
再者,你和金凤、桂兰生活在一起也很安逸和谐,我已经找不到打破我们之间的这种平衡关系的理由了。
牛魔王呢?他什么态度?
他的脾气你知道。但我坚决不同意,他也只能放弃。毕竟是我的事。
你认为他帮你纯属意气用事?
不,我不认为他完全处于仗义。不错,他是个讲义气的人,但他和我本无义气可讲。
那你认为他大老远跑来要帮你是为了什么?
他想借我的茬为当年在山上被你教训的事报仇。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这人看起来牛高马大,气壮胆豪,实则是个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促狭男人。
你真的认为保持目前我们之间的这种平衡关系很好?
还能怎样?人要学会审时度势不是?你了解我的个性,我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适应新的环境。我只想平安度过晚年,不想和任何人一争高低。
很好,你没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事实上,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可以随时回来。你仍是这里的主人。嗯,当然,你事实上也是这里的主人。
孙雅虎让金凤给卫添装了一碗稀饭。卫添哆嗦着把稀饭吃下,都没敢往酱黄瓜的碗里伸筷子。
临走时,卫添还嘱咐孙雅虎要多加提防牛魔王:
他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倒是希望他能来。孙雅虎似笑非笑说。
卫添搞不懂孙雅虎的意思。
他会不会骗你?金凤看着卫添的背影,对问孙雅虎。
你说呢?他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你比我了解他。孙雅虎朝金凤乜斜着眼反问。
说真话,我觉得他不敢,他是真心来示好的。金凤说完转身走进院门。
既然如此,那咱也不能小气。孙雅虎自言自语道。
八
二十九晚上,金凤忽然敲开李强的家门。前去开门的秦菊没有让她进屋。
秦菊叫她婊子,烂货。婊子还有脸登我家的门?有什么事赶快说,免得把晦气留在这里。
你叫卫添来说话。
卫添听到她们的对话。他主动走过来。
明晚除夕,回家一起吃年夜饭。金凤对卫添说。
我不去。卫添说。
是老孙让我来通知你的。金凤说。
他让你来通知,我就更不会去。卫添说。
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信任你,临出门时,他对我说了,如果你不答应,他就亲自来请你。金凤说。
信任我吗?可我不敢劳他尊驾。卫添说。
他确实信任你,我看得出来。我只是把话带到,其实我也希望你能回去一起过年。那是你的家。金凤说。
滚吧。李强走过来,朝金凤啐了一口。强行把门关上。
金凤在门外说,老孙说,他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他希望我们一家人能一起过年,你还是来吧。
你不能去。李强和秦菊说。
唉,算了,我还是去吧。卫添说着,打开门对着金凤的背影喊道,我明晚回去吃饭。
金凤停下来,等卫添追上去。
卫添说,我不是不想回去,我是担心喝多了生事,弄得一家人不高兴。说实在话,出来头一年,我很想和你们一起过年。
你是怕他不高兴吧?路灯底下,金凤不屑的神情骤然间让卫添回到过去生活的某些瞬间。本来,他追出来是想和金凤谈谈的,出狱以来他们还没进行过一次单独的谈话,他甚至想听听金凤说声道歉的话。尽管卫添内心确认已无必要,但他又总觉得不好好谈一次,就有一事未了。他有时会想到人的一辈子有许多重要的事都这个样。失败或是糟糕的结局明明已经在内心做过无数次不可修改的确认,但不去做一次无谓的尝试或是努力,就是不甘心。就像死亡必须等待尸体装入棺材去证明。不过此时,当他看到她的眼神,就彻底打消了好好谈一次的想法。
我想,如果老孙不高兴,你们都不会高兴。卫添说,如果我端着杯子不肯放下,你提醒我一下好吗?
可以。金凤的眼光依然只有鄙夷而无半点亏欠。说完,她转身走了。
你疯了吗?且不说他们有可能害你性命,你这样回去吃饭还有一点面子吗?还有一点自尊吗?李强对卫添吼道。
表弟,弟妹,我有我的判断,我觉得孙雅虎不会做害我性命这类蠢事,他很看重很享受目前的生活状态。他已经不是监狱里那个轻性命、不怕死的冷酷无情的孙雅虎了。你们听着,我在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和金凤、桂兰一起吃年夜饭了。再怎么说,桂兰毕竟是我的亲骨肉啊。卫添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他顿了顿,走到李强身边,附耳对他说,我们不是商量好的正月十五行动吗?我也得争取多些机会接近孙雅虎,多掌握他一些情况,同时也要让他对我放松戒备之心才好啊。
李强点了点头说,表哥分析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也觉得孙雅虎杀气少了,不会随便做胆大妄为的事了。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总之你要小心为好。
这孙雅虎实在太狠毒、太无耻。秦菊说,我想他是霸占了表哥的家,还要和表哥处得像一家人似的,让表哥能原谅他,心无芥蒂,不恨他。他这样做绝非出于歉意。
而且他还想让外人看到一种假象,是表哥不计较他鸠占鹊巢,愿意和睦相处。太邪恶了。李强说。
卫添点点头说,表弟、弟妹说得是,他不会有歉意,两个女人也都没有歉意。但我不是为了他们的歉意才去吃年夜饭的。
九
大年三十,简直就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晴天。到了黄昏,太阳坐在山头,一抹殷红晕染着地平线上的树林和冷云,美得令人心颤。掌灯时分,卫添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穿的是李强夫妇特意为他买的一件新羽绒服。不能让那帮畜生看不起咱们。秦菊说。他们一再关照卫添留意那个恶魔和那两个女人的动静,发现不对劲,坚决离开,或是给他们打电话。卫添苦笑笑,我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他说,他让表弟一家安心过好自己的年。
他们一直把他送到镇中心的世纪和谐广场。
卫添走出门,不少人家已经开始放起焰火炮仗。大门上也贴出了鲜红的春联。寒气凝冻的小巷子里不时窜出火花,空中弥漫着硫磺硝烟味和香芹或大蒜炒肉的香味。由于怕冷,他穿了双钉有铁掌的棉皮鞋。这些年很少有人往鞋底钉铁掌。石头巷子里老远都能听到他不合时宜的脚步声,铁匠铺的胡铁花看到他走过来,米糕店林婆看到他走过去;正在交接今年最后一笔买卖的小超市老板钱瘪头看到他走过来,让小孙子捂住耳朵准备点燃一串五千响鞭炮的长庚老爷看到他走过去……他们都看到卫添回家过年,穿着响底皮鞋。和他熟悉的都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失礼,紧紧身上的钛金色新羽绒服,跟大家点头招呼。
卫添一步三摇走出东屏镇的街巷。出了镇子,没几步,他忽又折回来,拐进坐落在镇已头小石桥旁边的劫乐寺。寺庙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僧人。好在大雄宝殿佛座前的琉璃灯亮着,普照十方诸界。这个从不信佛的家伙跪在蒲团上,把脸埋在摊开的手掌里,好一阵子,一动不动。
从寺庙出来,西天半空的晚霞已然暗淡,山凹里寒气弥集,显得深邃而荒凉。卫添走到自家院子外面,黑狗第一个跑出来迎接他。然后是金凤,再后是桂兰。进得家门,孙雅虎端坐主人之位。酒水菜肴已然上桌。
金凤笑着对孙雅虎说,你那个位子该给老卫坐。
孙雅虎笑着站起来说,对啊,对啊。这个位子该是卫添坐。但他站在椅子前并不动身。
千万别这样。卫添赶忙走上前把孙雅虎按在座位上,这位子我是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金凤,心里说,都这个时候了,你又何必唱戏给我看呢?
孙雅虎顺势坐下,嘿嘿笑着对卫添说,那我就坐了。你看,去年过年就是我坐这里,那时我还想呢,明年老卫回来了该怎么办?
以后都是你坐。卫添陪着笑脸说,这个位子我镇不住,坐起来也是活受罪啊。
这话也对,金凤说,以前就是因为你镇不住这个位子,才犯了事。
你这话好没道理,孙雅虎瞪了一眼金凤,我不也是犯了事吗?别再提这档子事,有伤我和老卫的颜面。
然后他举起杯子,宣布除夕夜宴开始。
卫添被明晃晃的灯光弄得昏头昏脑。他搞不清这是个什么样的夜宴,他为何要坐在这里。他觉得这是世间最荒唐的年夜饭,透着令人作呕的古怪。每一口酒都像是喝的毒药,烧肠灼胃。
这几个月你都在外做什么啊,老卫?孙雅虎说。
帮我表弟的工厂做做事。卫添答。
就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个?
是他。
听说你表弟很不服气,一直撺掇你向我寻仇啊。孙雅虎若无其事地说。
没有的事。再说这事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他犯不着和你过不去。卫添解释说。我都对他说了,老孙能让金凤和桂兰过好日子,我没有什么可恨、可怨的。只是一开始感情上有点接受不了而已。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嗯,习惯了就好,否则对谁都不是好事,你说对不对?孙雅虎端起酒杯和卫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其实,你表弟想寻仇也是人之常情。孙雅虎若有所思地说。
他年轻,不懂事。我们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知道遇事该如何应对。卫添说话时,舌头似乎有点发硬。
你看,我以前喜欢高度烈性酒,现在喜欢这种四十几度的今世缘,我的性格也变得和酒一样温和了。孙雅虎紧盯着卫添的眼睛。
卫添低下头,并不去看孙雅虎。
孙雅虎让金凤和桂兰给卫添敬酒,并祝福卫添。
金凤笑嘻嘻端起酒杯敬卫添,一点也不显尴尬。桂兰紧绷着脸,也不看卫添,嘴里咕哝些什么,端着酒杯和父亲的酒杯碰了一下。
反倒是卫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有点不知所措。
你要放自在些,这是你的家,我们是一家人。孙雅虎说。
你说得对。卫添含笑说。
这空调不错,制暖效果很好。孙雅虎说。
才添置的吗?卫添问。
是的,今夏安装的。孙雅虎说。
你看,你把这个家打理得比我那时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卫添有点自嘲地说,金凤和桂兰跟着你能过上好日子,这也是我能够想通的重要原因之一。
孙雅虎把外套脱下来,金凤赶紧接过去给他挂在墙角的金属衣架上。孙雅虎穿着鸡心领羊绒衫,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衬衣,打一条有着暗花的银灰色领带,红光满面。
金凤忙着炒菜,桂兰时不时帮着传菜,但她始终一言不发。
等菜都上齐了。孙雅虎吩咐两个女人出去放炮仗焰火。屋里就剩下孙雅虎和卫添。此时的卫添已经摇摇晃晃,有点坐不住了。说起话来也是舌头变大,不利索。
孙雅虎让卫添把外套脱下来,提议他们俩再好好干几杯。
卫添摇晃着站起身,打了两个响嗝,发出要呕吐的声音。他解开外套拉链,脱到一半时,整个人已经无法站立,趴在了孙雅虎身上。孙雅虎想起身扶他,忽觉心脏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未有过的刺痛。他脑子猛然间像炸开一样,喷薄出“死亡”两个巨大的黑体汉字。他想喊,但发不出声,想挣扎,无法动弹。他强睁着一双眼瞪着卫添,用微弱却十分清晰的话问卫添:是你在杀我?
是我。卫添说,我必须亲手杀你。
你个怂人!孙雅虎一字字吐出这句话。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砸向卫添的脑袋。卫添躲闪不及,脑袋被砸开一道血口。他见孙雅虎不再动弹,又将刀往深处压了压。他确信孙雅虎不会再醒来,这才拔出锥形短刀,在孙雅虎的羊绒衫上来回擦拭。孙雅虎半躺在那张本属于卫添的主人之椅上,依然瞪着惊惧的双眼。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焰火的尖啸声中,金凤走进屋来。
桂兰呢?卫添问。
她在厨屋,过会来。金凤说。你的头怎么啦?这么多血。老孙怎么啦?怎么一动不动?
他喝多了,打了我的头。卫添说。
他怎么忽然就喝多了?她走过来准备看看孙雅虎。
卫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面目狰狞,直接把刀插在她的颈侧动脉上。他比杨雄做事果断。
你这个婊子,和他一起去吧。
他站在屋子中间大喊,桂兰,过来给我倒酒。他连喊三声,桂兰推门进来。她看到了卫添手中的短刀和身上的血迹,在除夕之夜亮堂堂的日光灯下。继而她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金凤,脖子咕咕往外涌着血泡。孙雅虎半躺在椅子上,瞪着眼。
桂兰想喊发不出声,想跑抬不动腿。
卫添一把抓住桂兰的脖颈,将她按倒跪在地上。
告诉我,你是被他强迫的!卫添的声音颤抖着,充满威胁,同时播散出某种绝望的频率。
桂兰跪在地上,身子像筛糠一样,只是抽泣,一言不发。
随着一声低吼,卫添把短刀猛地插入她的背心。那件新羽绒服的艳色慢慢变深。
卫添瘫坐在地上。他想放声痛哭。但他没有。他拿起桂兰的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对她说,是你给了我杀心。
他走出门,又折回来,用一块餐巾沾上孙雅虎的血。他站在白色的墙壁前,想学武松写一行字。他想了想,或许是觉得有些滑稽,放弃了。他走出门,走到院子中间站了一会。他又折回来,在墙上写道:杀人者,怂人卫添。
他找来火种点燃了屋子里的易燃物,然后走进厨屋,打开液化气的阀门。他跌跌撞撞走到院子外面,坐在树墩子上。黑狗亲昵着他的腿,发出凄惨的叫声。火势渐猛,他能感觉到伴随着阵阵爆鸣声扑面而来的热浪。他不慌不忙,想等到院子里那座当年由他建造,而后由孙雅虎添砖加瓦的屋子彻底坍塌再走。他佝偻着身子坐在树墩子上,像一堆干牛粪。他内心并不认为自己像武松,而是有点像杨雄。不同的是,杨雄杀人无数,只有一个人是为他自己而杀。而自己这辈子就杀过三个人,全都是为自己而杀。他感到他比杨雄悲怆,杀人之后理当比杨雄更加轻松。不过,他觉得自己终于是条汉子,像牛魔王一样的汉子。只不过内心空空荡荡,因为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被化解了,不像牛魔王,心里没有石头,总是充满纵浪不羁的豪横生气。
后记
去年秋天我在清理书橱时,找到我大学时代的一本课外读物《唐律疏议》。它是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记得当时我正在研习《六法全书》,出于对中华法治的自信和骄傲,顺便买了这本代表中华古代最高立法水平的唐律。我抚摸着书页,感慨万千。过往六十年里,我屡遭不幸,反复被构陷,却从没得到法律的公正对待。我辜负所学,辜负了法律和它意欲诠释的正义、力图保护的公平。是的,我想把它卖给收破烂的,它不再是我的骄傲。在我将要把它扔进破纸箱时,或出于好奇,或出于不舍,我从书页里抽出一张作业纸,已经泛黄。我认得是我儿子小学五年级的作业纸。这张泛黄的作业纸上很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电视新闻,一罪犯刑满释放,友怜其无处安身,留之。其恶不改,占友之妻女。友不敌,舍妻女去家避之。”我闭上眼睛开始拟想数十年前的那一幕:那是我数十年前居住的小屋,低矮潮湿,一年四季霉哄哄的,有一扇一米见方的窗户,夜里比白天更光亮。我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络纬公然跳到我大腿上鸣叫,触须肆无忌惮地舞动。我漫不经心地看电视,忽看到一则新闻,心有所动,顺手拿起茶几上儿子的作业本和圆珠笔,匆匆写下一句话。然后撕下这张纸。但如何被夹在了《唐律疏议》里却不得而知。可我为何要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呢?作为小说的素材?可我当时并没从事小说的写作啊?“去家避之”——我反复吟哦这四个字,一种陈旧性痛楚先是使我感到空前沮丧,继而激怒了我。出于所有弱者的复仇和愤怒心理——我想为他们(我们)寻找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为他们讨还虚拟的却是必要的公道——我写了《鸠占鹊巢》,我让那个“去家避之”的饱受欺凌的人行懦夫之勇,向那些生活中欺辱霸凌的邪恶之徒痛下杀手。如果读者能从行文中读出我的愤怒,我将获得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