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小学二年级。
农村的仲夏,杜仲树闪着翠绿,青色的种子扁平的,似昆虫的残翅。
树荫下的土路上散落着从树叶的缝隙间逃逸出来的阳光,茶色的,如同被遗弃的布料边角。两树之间绑着的一条粗壮的绳子,是童年陪我快乐的玩伴,它随风飘荡,一半炎热,一半阴凉。
家前的空地受热结了块,覆盖在上面的红豆荚随着时间裂开了,流了一地的红豆粒。
炎热并不能阻挡农家人的勤劳,说是勤劳,实则是为了生活。
连续几天的炎热,地里的杂草和青苗争夺水分,但也正是因为炎热,杂草才能快速干枯,因此,爷爷在吃完了午饭后顶着高温扛着锄头戴着草帽去了地里。
家前的石阶上,绿色的苔藓在此安家。在绿色的洒水壶里注满了水后,双手拎起在它们上方挥洒着。
一次、两次……记不清的次数。
渐渐地,水浸湿石阶,然后奔向干裂的土地。
我满头大汗,但却并不觉得热,反而觉得很高兴。将手放在有水的小水桶里,旋转着水,开心地叫喊着。
奶奶在洗好碗后就要我睡午觉,可我不肯,于是奶奶劝我说现在太热了,等睡醒了,天凉了再起来玩。
兴许是玩累了,便答应了,然后随手将洒水壶放在门边。
奶奶在给我洗了把脸后就带着我去了房间哄我睡觉。
白色的蚊帐紧闭着,我的眼睛也应奶奶的要求紧闭着,但是满脑子里都是满天飞的蜻蜓,河里石头底下的小虾小螃蟹,所以许久都没能睡着,反倒是躺在我旁边的奶奶睡着了。
她兴许是做了什么梦吧,拿着蒲扇的手依旧在抖动着。
我终究是睡不着,于是就偷偷地爬起来,打开门栓后便又拿起水壶玩了起来,先前被我弄湿的地面被阳光晒干后再一次被我弄湿,黄色的土地变成了灰色。
之后腻了,便拿了水壶去了爷爷奶奶房间将它放会原位。
拉开抽屉,拿出里面了手电筒(我依旧还记得,那时的手电筒还是那种上巨大电池的铝手电,电池是蓝色的,上面有只白色的大象,拧开手电筒的后半部分,将两节电池放进去再拧上,然后打开开关就能有着白色偏黄色的光)和书本,然后跑到爷爷奶奶床上蒙着头打着手电筒看着书本上的彩色插画。
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貌似还未过去多久,手电筒还亮着,窗外依旧火热,知了依旧在鸣叫,唯一不同的是我多了一身的大汗和站着门边全身湿透了还粘着浮萍的奶奶。
奶奶的旁边是小爹,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指着我说:“这不是在这儿的嘛!”说完,便走了。
我好奇地看着奶奶,我并不知道小爹为什么会那么凶。
奶奶红着眼,什么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我。
直到傍晚,我才发现家门口那双沾满了被晒干的黑色泥土的劳保鞋。
日子依旧一天天的过着,慢慢的,我也得知了那整件事:
那天,奶奶醒来后发现原本躺在她旁边的我不见了,她起身看到大门是开着的,于是她走到门前,接着她发现那只原本放在门边的水壶不见了,于是她就不假思索地跑到家旁边的小水沟找我,没看到我后就一边喊着我一边跑到了池塘边。
而恰巧池塘边漂着一只和我家颜色一样的洒水壶。
一米多深的池塘啊,几十厘米的淤泥啊,奶奶就猜想着我拿着洒水壶来池塘边玩水,因为拎不动装满水的洒水壶而栽进了池塘里。然后她就直接跳进了水里。
从池塘边摸索到了池塘中央,水从膝盖处漫到了脖子。奶奶推着水面的水浮莲,四处寻找着她认为的在水底的我,一边哭着一边喊着我的名字。
清澈的水慢慢变得浑浊,原本整齐地挤在一起的水浮莲被推向了岸边,塘泥中去年沉底的黑色菱角慢慢升起,在水面漂浮。
或许是奶奶的哭喊声太大吧,小爹就被吵醒了,他寻着声音来到池塘边,打听事情的经过后说那只洒水壶是他家的,然后好说歹说,才把奶奶劝了上来。
时光荏苒,家住的土胚房变成了小楼房;奶奶也不再年轻,满头青丝变拂尘,满脸泪痕似掌纹。
今年正月,我因为写文写到主人公去了乡村,写到他们晚上讲故事的情节,然后就在火堆前要她给我讲小时候常常给我讲的“芝麻鸟”和“野人”的故事,莫名就想到了这件事便问奶奶还记不记得,结果她不假思索的就说:“当然就记得,怎么会忘呢!”
是啊,怎么会忘呢?我又怎么能忘呢!
有些记忆,只是被藏在了心底,并不是忘却了。它只是在等待,等待着被召唤的那一天的到来。
关于奶奶,我有着太多的回忆:
早春手里的软雀粑,仲夏的一杯清茶,秋季的一只甜甜的柿子,冬季里的一只烤红薯。
她一直,都在那么细心的照料着我,那么疼爱着我。
对她的爱,我说不出,所以只好留在心里。
她对我的爱,也说不出口,但都表现在了岁月里……
回忆,似风沙,稍不留神它们就会被时光带走被脑子抛下。
所以,我们才要好好珍惜当下,珍惜这刻骨铭心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