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昔是在十三岁上被少爷从花船上赎了下来的。
天可怜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被姐姐们随手胡乱的打了胭脂,绦带还没系好便被梅姨扯了下楼。谁叫来的是一个翩翩少年郎,梅姨瞧着那还嫩的能掐出水儿来的白玉面堂,怎么也下不去手招呼那些个桃红柳绿,那一个个的若是攀上这少年的肩背,岂不能将这假意风流狼吞虎咽一口吃个干净。
不过上门都是客,便是不忍心也总得招呼,况且看着这少年身后恭着的两名家仆,稍有点儿眼力见儿都瞧得出那不是什么好惹的门户。索性前儿家旺不知从哪儿拎来了个丫头,长得倒是水嫩,可惜还没调教,连个花名儿都还没起,忖着好歹也知些礼数,若是砸了场子败了这少年的兴子,也好有个说辞。
于是素昔就这么被梅姨三步实两步空的扯到了少爷面前,小小的身子拗着劲儿,却怎么也拗不过梅姨那颗捞着了金主两眼放光的心。
少爷倒是饶有兴味,啪的一声展了扇子,吓的拗着劲儿往回躲的小人儿一个激灵。
「呐,叫什么名字?」
「啊… 这个… 四喜~」梅姨瞥一眼隔壁桌上还没动筷就已凉透了的四喜丸子,抢着嗔道,边答还边打量着要不要再招个好歹能做出点儿像样菜色来的厨子。
「四喜……」少爷皱了皱眉头,好个俗气到家的名字。一张小脸儿给抹的红不红绿不绿,亏着敢带出来见客。少爷在展扇子那一刹心里便怜上了这个小人儿,想是刚被卖进来,这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跟老爷说,我在街上买了个丫头。」起身便要走,身后的家仆掏出钱袋往桌上恭敬的一放,哪怕动作轻巧也觉得出那沉甸甸满满的锭子。
「啊还有,以后你就叫素昔。」
素昔便是这么跟着少爷进了穆府,从此当了少爷的贴身丫鬟。十三岁上才被买来当丫鬟已算是颇晚,府里几个从小侍奉的丫头看不过她一进府便被安在了少爷身边服侍起居,也没少在平日里揶揄她。好在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姑娘家,又从小被管的严,规矩还是都懂的,再揶揄也不过就是口角上冷两句,时日久了便也就淡了。这些个丫头们比起素昔想的到的花船上往后的日子,那真是积了大德的好上千倍万倍,况且少爷平日实在是也护着她的,有时街上转两圈回来还会给她捎上个把小物事玩意儿,或是鲜甜糕点。那些玩意儿素昔是一个一个都好好儿的藏着的,糕点倒是回回都跟丫头们分了,天长日久也博得些贪嘴姑娘的友谊。
说是贴身丫鬟,其实素昔要做的也并不多,不过给少爷铺铺床端端水,学梳个男子的发髻还耗了她好两天的时间。少爷总不允她跟着岀府,常调笑着说素昔出落的个水灵端正的美人胚子,带出去叫别家的公子瞧见了,万一赶明儿来要了去,那少爷好伤心的。素昔央了几次也没个结果,便也不好再求。其实到底素昔也没多想出门,不过爱听少爷那股子把自己捂在深闺不让人识的霸道。
素昔一日一日的便就这么养在府里,少爷闲来也教她读读书写写字,好叫她能在书房里研个墨红袖添香。数载春秋一晃而过,闲庭花落都于己无关。素昔唯一要想的,不过是槐花下来了,又能给少爷蒸点槐花糕,桂花开的正好了,又能给少爷酿壶桂花蜜。
素昔比这府里任一个丫头都懂的少爷的喜好,少爷最爱用的纸,总是素昔隔月叫人去买了来,少爷最爱用的墨,总是素昔差人有机会就去弄了来。少爷爱吃的爱穿的,总是素昔最知道,口味甜了淡了,素昔尝一口就知道少爷会不会要吃。少爷用的帕子总是素昔绣,绣的走金云纹总是令少爷赞不绝口。少爷的衣裳也总是素昔裁,裁出来的分寸总是恰恰好。素昔一个人打理少爷从头到脚,唯独鞋子少爷舍不得素昔做,说是纳个底素昔的纤手要疼的。
然而这世上总会有比素昔更贴近得少爷身的人。来年开春,少爷便要娶梁大人家的千金了。素昔总是知道的,素昔懂得自己说到底不过是少爷的一个丫鬟,哪怕是平日里少爷再容着她护着她,到头来也还就只是一个丫鬟。别说老爷夫人知道,便是从没人跟他们说过,少爷心里总是知道的,自己是从花船上买下来的人,就算是挑挑拣拣府里那么多个丫头都给少爷当了妾,也无论如何是轮不到自己的。哪怕少爷一身到底穿着用着都出自素昔的手,哪怕少爷的书房只让素昔一个丫鬟进,哪怕少爷曾经手把手的教素昔写字弹琴,素昔再怎么也逃不过是从花船上买下来的。
入冬的时候素昔对镜,竟也挑得出几缕白发了,要说这人寒了心,大抵是连这发丝也能结了成冰罢。
少爷大婚的时候,那一身喜袍依然是素昔亲制的,艳的过血色的红裁剪的刚刚好,衬的少爷面如白玉潇洒风流。然而只有少爷知道,从不在中衣上绣任何图样只为这柔软舒适的素昔,这一次在少爷淡蓝色的中衣心口,绣了一角乌银丝云纹。少奶奶洞房时见了这纹样还打趣儿了一句,谁家云纹用乌丝,然而少爷自打穿上这件中衣时便知,那是素昔浣了她的白发与自己掉落的乌发,一针一线绵绵密密刺在自己心口的别离。
纵是不能瞧着少爷一日日与旁人欢好,至少绣一朵云纹以自欺,这世上头一个与少爷结发的,是素昔。
素昔从来记得,那一日花船上惊了自己一激灵的扇面,少爷从此便没离过身。
「素手引筝吟一曲,劝君莫不忆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