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街边遇见一个乞丐。那种常见的,每个人看到都会觉得似曾相识的乞丐。我自觉对那乞丐印象颇为深刻,想写些东西练习写作,可待坐回电脑前,心中却毫无那个乞丐的模样。
他从哪来,在这里待了多久,我一无所知。而仅仅只是写他的外貌,也让我很是困难。皱眉了半天只写下诸如“小眼睛,头发乱且长,脏脏的衣服,脏脏的脸”一类。但写出来总不免吐槽自己,大概所有的乞丐都会是这个样子吧?
长得毫无特色,这本是种悲哀的事情。但对于忙碌生活的人,再特殊的乞丐也便都是一个模样。而天下间的乞丐大概也希望如此。因为只有这样,乞丐们才可以一次又一次的从同一个你的手中要钱。
不过我所见到的这个人除了天下间乞丐的模样外还有其他特征,那就是伤。一处是眼睛,半睁着不动。不知是不是全盲了,而且一只总是流着脓。另一处则是腿伤。而且就是这腿伤让我对他印象深刻,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腿伤。
那是我还念大学的时候。寝室背阴,冬天潮湿,外加学校里晒被子的地方总是离得远,我于是患了皮炎。而且有一年特别严重,右小腿结了一层痂,不断渗出黄色的体液,非常痒。我于是翘课回家养病。在街头闲晃的时候,遇到了这个乞丐。
那时的自己一眼便看出他腿上的伤病,并且回想到医生为我开的药方。出于好奇的心理,我停下来注意起他的腿。但和我这样天然患病的人不同,他裸露在风雪中的腿更像是被人钻出一个洞来,又硬生生嫁接了病菌。那伤口勉勉强强凝结了的圆形脓疮,血和脓痂波纹状的一层层散开,像在湖水里投了一颗“叹息”的石子,渐渐消散在他的皮肤上。
我不禁的摸了摸腿,仿佛一瞬间感觉到了痛苦。可我毕竟很快便转身离开了,这乞丐连同他腿上的伤都很快消失在记忆中。那时的我对乞丐毫无怜悯。只觉得舍得自残来乞讨生活的人,是不要脸的。但其实我至今也仍有一种年轻的幻觉,认为只要告诉他方法,便可以医救。可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再次面对他时,我们的腿都还没有好,只是我不如他那般严重。且这许多年,究竟有没有人告诉他治病的方法,更不得而知了。
其实想来想去这乞丐早不是第一次遇见了,可直到我的腿痛痒之前我都从未真正注意过他。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的眼是盲的么,他的腿是瘸的么,他的口是哑的么……我都不知道。
也许早在我上小学时他便这样摇晃着手乞讨了。那时的我一定皱了眉,走掉了。我一定认为他是赚钱不要命的人,伤了自己博得同情。毕竟电视里总传出这样那样菲薄的事情,大家为了短暂的利益自残,然后退出那个圈子。我当年隐隐觉得乞丐也会如此。
如今的我长大了,却不禁恶毒的想,也许过去的他只是在腿上钻了一个小孔。至于讨来的钱,便是花了。而后,钱讨得少了。为了博取更多的同情,他的眼便盲了,口也便哑了。我突然对这种恶毒的想象抱有极大的肯定,但至于一个人如何能贪慕钱财到这种地步,我却是怀疑的。而讨来的钱,一定是花掉了,至于花在什么人身上,便成为了我更加恶毒的想象的来源。
难道他的背后有张无形的网络,剥夺和控制着他的一切么。
可这终究只是猜测。我猜不到他的过去,索性便想猜测他的未来。可他又哪有未来。他的眼是瞎的,而且不能说,只是伸出手不断的点着,手的下方虽便是那盛放钱币的铁钵。而那钱却不是拿来医救自己的。他就这样残喘着,我甚至觉得他早已经死了。
但他终究没死,而今一晃多少年,他竟然还活着。还在这里,摇晃着双臂,继续讨钱。只不过,他的双臂上,已然没有了手。
两只胳膊光秃秃的像在胸腔中插了两根棍子,摇摆着仿佛要拥抱路过的每个行人。化脓的眼睛依然努力的辨认着面前的一切。我不禁怀疑这是另一个人,但当我低下头,我认出他腿上的伤。那一圈悲叹的涟漪,那仿佛一个世纪也不会改变的伤!一个人要对钱如何执迷才会自残如此。而一个人要对钱怎样执迷才会伤人如此。
或者,只是我想多了。我多希望自己想多了。
过去的我认为,杜绝这样乞讨的行为只要停止施舍便可以了。而现在,当为生活忙碌的我们施舍得越来越少时,他身上的痛楚反而更深了。难道他的手的失去,是因为日渐萎靡的同情心作祟么。所以那黑手便切下他的手,想换取更多的同情么?不给钱,他会受伤,而给钱,他便会一直这样。
在闹市的街边,他就那样摇摆着双臂,仿佛被安置在无形牢笼中的奇特展览品。这些展览品为了吸引路人的目光用尽了所有方法,而路人却对这活生生的折磨漠然。一时间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街头摆放的不是那些惨烈的牺牲品,而是一面面镜子。我们漠不关心,是因为我们对镜子中的自己早已熟悉。
幻觉只是一瞬,静止的街头重新恢复喧闹。我匆匆的加入这群路人为生活奔波的队伍中,只剩下那个乞丐光秃的手臂摇啊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