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看羊草山的日出,何柳随队四点半起床,在呵气成冰的户外,感觉到冷气一点点穿透衣服,不到半小时就冻透了。
何柳穿了三层棉袄,毫不夸张。里面是羽绒小袄,中间一层是羽绒长袄,外面又罩了一个租来的大棉袄,羽绒棉裤里面还套着两层保暖裤。即使穿成这样,在零下三十度的环境里,人呼出的呵气在棉围巾上结成了冰,脸磨擦到硬硬的一块,生疼生疼地,眼睫毛也冻成了白霜,粘在眼睛上,扇动起来甚至能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四肢裹得过于厚重,就失去了活动度,关节变得很僵硬,打不了弯儿,所以走起路来只能像一只企鹅那样摇摇摆摆地,速度自然也就打了折扣。戴了眼镜的人更添一层烦恼,因为眼镜上隔上五分钟就会结一层霜,不擦吧看不到,擦吧,又太浪费时间和体力。
两个小时的徒步行程,阳阳磨磨蹭蹭地拖在队伍的末尾。
阳阳虽然不情愿,体验了一番东北的乍冷之后,也不得不乖乖地穿成企鹅。
羊草山的太阳真正露出笑脸要等到六点半左右,大家有两个小时的徒步行程,走到羊草山顶。
“靠,这有什么可玩儿的?鸟不拉屎的地方。”阳阳是被逼无奈,那张帅气的脸只有怨言。
寒假里,何柳报名参加一个户外群的探险活动,当然是带阳阳一起。
“我可以选择不去吗?”阳阳的眉毛很浓,挤在一起时就显得有些变形的怪异。
“不可以。”何柳不为所动。
“为什么~~么?”拖出的长音儿显示着不满。
“因为是我养家糊口,所以我当家。什么时候换你养家了,你才可以做主。”何柳的理论很现实,让阳阳无言以对。
阳阳十四岁,读初三,个头已经长到一米七五。
何柳的民主是随机的,阳阳永远不知道这个老妈什么时候发善心让他发表意见,什么时候专断到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所以,两人就像随时战斗的甲方乙方,事情如果是何柳决定的,也正巧碰到阳阳的激烈反对,就会爆发战争。
不过,还好,这次阳阳只是在嘴里冒出半个“我~”字,便被何柳犀利的眼神给逼回去了。
“切~~”他又用长音儿表达不满。
六点钟,蜿延而行的队伍终于到达了山项,山顶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房子背后散散地聚了一群人,多半是支着三角架,端着单反,或举着手机的人们。阳阳这个年纪的,吊着一张脸连风景都不想看的只他一人。
远处的天际,一抹红纱,由幽暗的红向透亮一点一点过渡,在这缓慢的转换,四周的景物也渐渐地露出眉目。寂静的清晨里,那红纱,由远及近,由低到高,慢慢地拖拽出柔和的线条,在天际处越来越清晰,缕缕透着金色的光芒,太阳像一位羞怯的遮面玉女,迟疑着不肯露面。
“快出来了。”有人小声说道,在寂静里仍然有着穿透耳膜的力量。
何柳拿相机的手几乎没了知觉,她变换着角度,想找一个最佳方位,拍到最美的日出。
阳阳一直尾随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
山坡上是一层层的积雪,每天都被人踩实一遍,经暗夜一冻,陡峭处便溜溜地滑。何柳的注意力在相机里,移动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向坡下迈了几步。不知是谁也在移动,他三角架的一条腿戳中了何柳的腿,何柳膝下一软,跪倒在雪地上,雪地的滑根本无法承重,何柳就以跪着的姿势,缓缓地滑向了山坡。
“啊,救救我。”何柳用一只胳膊去抓,雪地上的树原本那么多,此刻却变得遥不可及。
“妈妈。”阳阳的声音传来。“怎么办?快来救人啊,我妈滑下去了,你们快来救人啊。”
“妈妈快抓住,阳阳快速地解下围巾,向滑下去的何柳抛去。何柳已滑向更远,恐惧使她控制不住地乱叫:“啊,怎么办?救救我。啊~~”
人群骚动着,都涌向了何柳滑去的地方,那片山坡是背阳处,坡度接近七八十度,稀稀拉拉地有几棵树木生长,间或突起的也许是大石头,显示出山体的不平整。
“快去叫人来。”
“报警吧。”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盖住了何柳的呼救声。
“妈妈。”阳阳叫了一声,跺了一下脚,顺着何柳的位置滑了下来。
“别去,危险。”人群的惊呼声来不及阻止,阳阳已滑向山坡。
待阳阳滑下第一个坡,发现妈妈被一处稍显平坦的雪坎挡住,刚坐正了身子,却被阳阳下滑的惯性带着,两人一起滑下山去。
“拉紧我,妈妈,千万不要松手。”阳阳一把抓住何柳的手腕,喊道。
何柳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大了,手是麻木的,只是强迫自己用力抓握。
背上滑过石头的突起,那种疼使麻木的神经觉醒,何柳觉得自己飞起一般,失重的感觉真的太遭糕了,像太空中的一颗浮萍般没着没落。
耳边呼啸的风吹走了何柳的帽子,脚下呛起的雪沫,呛入鼻孔,失去了知觉的身体,完全在重力作用下,滑下最后一段将近九十度的山体。
“呯”地一声,何柳失去知前,觉得那感觉很像是一场噩梦,像她每次跌落到深不见底黑洞的醒不转的噩梦。
“妈妈,妈妈,妈妈。”阳阳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催促着何柳丢失的魂魄附身。
“咳。”何柳呛了一声,好闷,很想要推开阳阳压在自己胸口的手,“好了。”她很费劲地说道。
“你吓死了我了,妈妈。”阳阳抱住何柳的头,“不过,还好,我们都还活着。”
躺在儿子柔软的怀抱里,似是时间倒转,何柳想起阳阳三四岁的样子,总喜欢躺在自己的怀抱里,如今的他,长成了大人,却隔离了自己的心。像这样亲密无间的依偎,似早已生疏。何柳很想装糊涂,这样躺着不动,哪怕是寒冷浸袭着身体。缓了半天劲,何柳终于有力气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身体,左侧小腿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疼,像是骨折了,其他部位倒无大碍。
聊着天儿,两人环顾一下四周,这是山脚一块平坦的洼地,不远处堆积的庄稼秸杆,应该是山民开垦出的农田。
“不过,我说,阳阳,你从没有看过野外生存方面的知识吗?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呆在上面找人救援,要跟着滑下来?没有你那一冲,我也许还掉不下来。你不知道,这样的后果是咱们俩一起摔得粉碎吗?”
“妈妈,你放心,我是目测了山体的坡度,确信不会摔死才滑下来的。那些人太无知了,我怕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你就被冻死了。”
“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哦!现在,看看你的本事吧,你把我的腿固定一下吧,应该是骨折了。”
“不会吧?妈妈,我不敢。”
“你刚滑下来的阵势,哪看出有什么不敢的?”
“这能一样吗?你的要求是需要医生的本事,我对医生有些敬畏的啊。不过,妈妈,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不会和你吵架了,今天这个阵势,我终于明白了,你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如果失去了你,我会很心疼很心疼的,而且我就会是个孤儿了。”
何柳心底偷偷地笑了一下:“不是还有你爸爸?”
“如果爸爸靠谱,你会和他离婚?”阳阳避重就轻,“拿什么固定你的腿啊?”
“你的背包里有一本小说,我的背包里有绷带。”
“你是我亲妈吗?沉的都让我背着啊?”阳阳的话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在刺眼的阳光下,在眩目的雪光里,两人视线一对,便无法停歇地笑下去,许久停不下来。
阳阳在何柳的指挥下,拉住何柳的脚拽了一下,何柳咬紧牙关在雪地上滑出一道印痕。
“看我的。”阳阳在何柳的胳膊下挖了两个雪洞,何柳的手撑在洞里,就不会滑了。
阳阳再次拉住何柳受伤的小腿,又腾出一只手来,把书包在何柳的小腿上,“可是绷带怎么系啊?”
“我来吧。”何柳放开撑地的手,使出一身冷汗,才将书系在自己的小腿上。
“有一个当护士的妈妈真是挺不错的。”
“有一个机智勇敢的儿子也不错。”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了。
接下来怎么办?肯定不能原地等待救援。何柳听了阳阳的话,用包里的大红浴巾裹住自己,让阳阳拉着,向山外走去。
阳阳拖一下,何柳就兹一声往前滑一点,行走的速度很慢,“我给你唱歌吧。”
阳阳有些沙哑但音律很带感地唱着一首何柳完全没听过的歌,唱完又讲起班里的小姑娘,何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了解已经长大的儿子。
躺在地上,何柳上下左右地打量,突然间想起《红楼梦》:“儿子,你知道吗,我突然想到红楼梦里贾宝玉出家的场景,跟今天的情景有些相似,‘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啊。”
“有一个爱读书的妈妈太可怕了,看来我也要多读书了。”
何柳抬头看向天空,太阳还是红通通地挂在天际,天空蓝得透彻洁净,有几缕轻纱般的白云温柔地绕在山头,心竟然有些感动,她把心铺在洁白的雪地上,任意伸展出无限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