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客
伯母死了,准确来说,王建民哥哥的妻子死了。
“你来不来?”王建民发短信问我。
这和我什么关系啊?我掰开一次性筷子,外卖送的有些迟,肯定不好吃了。
“你还是来吧,你伯父伯母老提起你,送完你伯母回去就行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我我才四岁,这都二十一年没见了,我根本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
“我去不去?”我问合租的赵洋。
“去啊!”
我以为他会来段长篇大论,教育教育我,结果他想都没想,在翻手机的间隙挤出“去啊”这两个字。
“你也太敷衍我了,再说王建民也去。”
“王建民去不去关你什么事?对了,王建民是谁?前女友吧?我跟你说,前女友去,你更要去,穿得精精神神儿的……”赵洋放下手机,一脸正气地说起来。
“得得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呀,也是,王建民是个男的吧?”
“对,我老爸。”
“噢——我明白了,就你一直说不管你那混球子?不过在我看来,见你老爸比见你老板强,就你那破公司,要不找个理由,这三天假你准没法好好过,我俩商量的一起去看新电影,你真以为我当回事了?说不去就不去了,去了老板一个电话说走就走,我还是找个女朋友靠谱。”
赵洋这个理由打动了我。
“嗯,知道了。”给王建民回复完我就没胃口了。
“怎么,去不去?”赵洋似乎察觉出我的低落,声音压低了一些。
“去!”
“那抓紧买票。”
王建民去肯定坐下午五点到那趟车,我不能比他迟,不然不知道他又在那堆亲戚那里怎么说我,也不能太早,太早了我自个儿不自在。买了6号下午两点的票,去了也快五点了。
第二天天一亮就躺不住了,起身看见赵洋门还闭着,这家伙比我能睡,不到尿急是不会起来的。拉开窗帘,外面阴沉沉的。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降温,你记得穿厚一点儿的衣服。”王建民七点就发短信过来。
早干嘛去了,我一二十五岁的人儿了,又不是小孩子。
洗漱完抓了一件外套,猛地又想起自己要去参加葬礼,就换了一件黑色的。
这会儿离发车还要四个小时,太早了,我决定先吃个早餐再晃悠过去。
要了笼包子,还是没什么胃口,应付性地吃了几口就上路了,因为时间还早,我就挑了公园啊小路啊什么的绕着走。
刚进入四月,道两旁的柳树枝条已经嫩绿了,微风中像一条条丝带,飘起、缠绕又分开;迎春花已经开得很烂漫了,大簇大簇的黄色高调地宣告着春天的到来;桃花则安安静静地盛开着,只要一棵桃树,就能给一小块地方足够的诗意……上班以来我就没这么慢悠悠地走过路了。
十一点到候车室,感觉有点冷。
车上又琢磨葬礼的事,虽然不愿意,但是既然去了,也不能太没礼貌。想来想去发现自己除了知道穿素色,保持严肃外什么都不知道。没办法,还得问王建民。
“哎,我要不要拿些什么?”
“嗯,一般要送些花圈、祭品什么的,你几点到?”
“我三点多吧”
“你不用管了,我把地址发给你,你到时候去就行了,东西我会拿上。”
“你是你,我是我。”
“你不好拿,我拿上就行了,份子钱你自己出,我不代。”
“嗯。”
到他说的楼下,这下就很好找了,楼外面已经摆了好多花圈,到了五楼,门开着,上面贴个“祭”字,一进门就好多人,估计互不认识的也很多,没人特意瞅我,等走到客厅时,坐最中间老人看见了我,缓缓站起来。
“亮亮?你来了。”
我点了一下头,这大概就是伯父了。我没急着过去,看了下桌子上的遗照,印象很模糊,旁边的人好心给我三支香,我恭敬地插上,然后按老家规矩烧纸叩头,完了才转向伯父。
他过来就拉住我的手,我浑身不舒服,虽说我叫他伯父,可到底没怎么一起生活过,一时这么亲热我有点不适应,不过该配合的还是得配合。话说到底是王建民他哥,和王建民长得真像!
伯父拉着我就开始唠叨,问我啥时候坐的车,坐的啥车,又问我在哪儿工作,工作是什么,辛苦不辛苦,我也应付性地回答,想想也是讽刺,一个多年没见过的伯父也比王建民强,所以大学到毕业我就根本没怎么回过家,他有本事自个儿过去,有时候我妈会过来看看我,不过我妈也真是没出息,怎么能受得了这种男人,我骂王建民时她竟然维护他。
我和伯父交集就是王建民,话说着说着自然转到王建民这里。
“你爸大概啥时候来?”
“最迟五点吧。”
我正烦接下来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又来了三四个老人,大概是伯父的老友,他让我在旁边卧室坐会儿,自己去招呼那几个老人了。我翻开手机,老板果然在群里喊我,没办法我就私信给他说了一下,好在也没为难我,还劝我节哀。房子里没凳子,估计都拿出去了,我就靠床边坐下来,地上放着两袋子衣服之类的,有个袋子里还插了根拐杖,应该是伯母的遗物吧。百无聊赖,一会儿,进来一男的,听名字是我表哥,一瘦瘦的年轻人,披麻戴孝,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不好,整个人无精打采得样子。也难为他,这么难受还得接待亲朋好友,他知道我是坐车来的,就进来问了问,然后拿点吃的,我一直推脱不吃,他说那晚上一起吃吧。
又刷了会儿手机,差不多五点了,来到客厅角落里,王建民要来了,我有些紧张,但是心底告诉自己爱谁谁。
一会儿的功夫,王建民来了,因为他辈分比较高,好几个人都过去寒暄。我看了一下他,似乎是准备过,穿的正式了些,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也真是让我丢脸。他走到我大伯那儿,说着什么,然后两个人同时朝这边来了,我心底十足的抗拒,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们到旁边的卧室去吧。”伯父说。
三个人靠着床沿坐下。
“吃了没,晕车没?”王建民瞟了一眼我问道。
“吃了来的,高铁不晕。”我尽量以一种正常的语气。
然后他就和伯父用方言聊起来了,可算放过了我,我大约也听得懂几句方言,听他们聊天就成了。
“生病这么几年了,医院来来回回进了也八九次了,我把她搀扶着尽心照顾,她说走就走了,把我一个人留这儿……我争口气好好活,为了文德我也得好好活……人啊,都是七长八短的,她这几年和病魔抗争,受苦了……”
忽然想起我妈,姥爷走后,她白天是正常的,可是有次晚上,我上厕所,听见她在卧室里哭。怪不得每天眼睛都是肿的,她怕让我看到,只能在晚上哭吧,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点酸酸的。
聊了一会儿,表哥就进来叫我们去吃饭,我想着也就压压饿,几个不认识的吃起来倒毫不客气,伯父一家捏着筷子也没吃几口,王建民倒是吃得很“大气”。因为边吃边安慰边聊些其他的,热菜吃完了还得上凉菜,这是不管红事白事都得有的待客礼仪,整个饭吃下来十一点多了。后面还不断有人进来烧香,大多是我表哥的好友。最后来了一拨人,负责丧葬流程的,检查了一下东西,墓地费用,骨灰盒费用什么的,表哥不断地点着头,他已经使出全部力气,还在告诉别人,伯母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准备好。
十二点多我已经瞌睡的不行了,他们也看出来我心不在焉,就腾了一个卧室让我睡,告诉我明天八点送伯母,王建民要和伯父一家守夜。
第二天六点我就被吵醒了,刚打开灯,王建民就进来了,说昨晚下雪了,今天又刮大风,要不再穿件衣服,表哥也进来了,直接拿出他的风衣,说套上吧,今天太冷了。看了一下手机,零下了,还是穿上吧。洗漱完表哥已经买好早餐了,其他人倒是吃了,表哥真是一口都没吃,谁劝都没用。
陆陆续续,亲朋好友都来了,每个人都戴了胸花。一个光头男主事,他进来就喊我表哥,点东西,点完就叫大家依次坐车去殡仪馆,就没让伯父去,他自己也说不去了。一下楼,我就后悔了,这么冷,算了,坚持会儿吧。楼下,光头还在说着注意事项,我已经冻得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忽然就听见一声高亢地“走嘞——”
“啪——”我闻声转过头,表哥似乎用了所有力气摔了那个阴阳盆。到这里,我好像才真正对伯母的死有些概念,人死了,是真正的消失了。我想到,以后王建民死了,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丧事要我办的,墓地要我选的,盆子要我摔的,尤其这最后一件,想到这里,我忽然萌生了“背叛”自己的想法:我觉得这么多年和王建民的“斗争”实在没意义。
坐上车,一行人就往殡仪馆去。到了殡仪馆,看到大屏幕上滚动的安排,伯母的在九点半,每半个钟头一场,也就是说我们还得在寒冷中等待一个钟头,好在太阳出来了。表哥他们因为戴孝,拿着东西,一直在车里,其他人都下来透气。
“听说文德买的是三万多的墓地?”
“是新开发的墓地,所以还算便宜的,而且咱这小地方,去年那谁他儿子给买的十多万了。”
“唉,活不起死不起。”
“这种事你又不能讲价,人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而且医院——殡仪馆——墓地——纸火铺都是通过气的,你还没咽气呢,东西都给你备好了,一遍遍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好歹等人走了呀!”
“商人商人,你以为呢?”
“一个死,一个生,都是卖的强过买的,你看你小孩还没出来了,卖保险的就隔产房门口蹲呢!”
“哈哈——”众人都笑起来。
虽说听他们聊时间快点,但是我越来越冷,就开始来回走动,王建民过来,什么也没说,就开始给我系风衣扣子,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他等我停下来,才继续扣完,然后把领子翻起来,“这样暖和点。”他说,然后又和那群人瞎聊起来。
这算什么?很久以前吧,他才对我这样亲近,而后的多少年里,我排斥所有可能的亲密关系,王建民现在却这样若无其事地亲近我关心我?感觉自己要哭了,没想到会对他的举动有这么大反应,好在都忘了流泪什么感觉,更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异常,眼泪生生给憋回去。然后转过身去看刚出来的一拨人,看遗照是个年轻女性,男的牵着一小孩,小孩哭的很伤心,大概是他妈妈吧,中间一堆谈笑风生的,后面走着一个默默擦泪的应该是她好友吧。
九点半了,该我们进去了,进去后按照工作人员指挥,排好队,主持人要求手机全部关机。王建民在我右前方,看他那站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果然我俩相克,刚生出的一点点好感又消失殆尽。一戴着浅色墨镜的女的开始读悼文,我估摸应该也是殡仪馆的人写的,万能模板的感觉,再加上吟唱版《天空之城》,我差点怀疑我走错片场了。人活着没劲,死的时候更没劲,我要死的时候,孩子就应该把我火化了找个地方一撒,或者找个老林子一埋,他要是给我来这么一个套餐,立马起来骂他不孝。又想到我连女朋友都没有,而且这样太不尊敬逝者,又认真严肃地站着。接下来又很多流程,印象最深刻的是过去握手的时候,表哥的手冰凉冰凉,眼窝深陷,眼睛越发红了。一下子开始觉得我刚才的想法有些轻佻了,死后我可以随便怎样,但我妈要是走了,似乎做不出来随便的做法!
殡仪馆出来就去墓地。到了墓园,一眼望去,全是墓碑。碑上啥都没有的,就是走了好久的;碑上有红绸的,就是最近走的;红绸崭新的,就是刚走了的,每天会增加好多墓碑。一般夫妻用一个碑,名字都刻上了,活着的先用黑胶布结实地蒙着,等也走了,就掀开黑胶布。下骨灰盒之前光头拿着一袋五谷硬币混在一块儿的东西,他先在墓地摆了七颗谷物,据说是七星,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然后下骨灰,封馆,摆祭祀品,烧纸钱,还要给“左邻右舍”都烧点儿。
最后,光头把那袋子东西一个人面前撒了点,说分别代表健康、事业、财富什么的,硬币最好捡吧,几乎所有人弯腰捡了硬币,到底最吸引生者的还是财富。
流程走完已经十二点多了,又去酒店吃待客饭,我因为四点的车,没怎么喝酒,王建民倒是,一杯又一杯,还替我表哥挡酒。吃完饭,和伯父一家告别,都劝我多住一晚,可我就是想回去。车站不远,王建民说他送,我也没说啥。
“亮亮,我有时候比你还幼稚。”
“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就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一些东西,这种场合来得多了,越来越觉得,这样不划算,不希望我后悔,害得你也心里有负担,人一辈子很短……”
“你够了,事情本来不该这样的。”
我加快步子进了车站,买票,坐上车,我才用手蒙着眼掉下泪来,是的,泪是咸的,久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