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大巴在古桥边停靠,也就是房东Stefan(斯特凡)所说的小城第一个停靠点,与我们同车下来的还有三四个当地人。一位大个的小伙儿站在那里,我不知道他就是斯特凡。他没有快步迎上,既没有自我介绍,也不急着来抢拿我们的行李箱,似乎早已相识,不急不慢地指指边上的古桥,说公寓就在对岸,过桥就可以到了。我们是从大巴上下来的唯一一对中国人,斯特凡早就认准我们就是他的房客,所以不用询问核实,也可能西方人从来就不具备东方人那种店家接待顾客万般盛情的天生潜质。
本以为斯特凡会帮我们拖上行李箱,然后一同走过古桥去往对岸的公寓,没想到斯特凡开来了小车。我很少说他人的不是之处,但斯特凡的车实在太破了。副驾座位被拆除了,空位上凌乱堆放着一些工具、杂物;驾驶仪表台杂乱不堪;后座塌陷厉害,我们深陷其中;车窗半敞开着,我们不敢尝试手摇装置是否还灵光。反正斯特凡的破车正在拆解报废前,为主人竭力散发着最后的余热。古桥只能步行,所以我们坐上车后还得绕道德里纳河下游一公里处的另一座大桥,也是小城在德里纳河上唯一可以行车的桥梁。一路上斯特凡神情自若,腼腆平淡地与我们交流,丝毫没有因为这辆车而感到歉意或难堪。我突然想到,要是在自己的国家,主人宁可选择步行,也要保全颜面,打死也不会用这辆破车去迎待远道而来的宾客。
* 即将到达小城前,在山坡公路上远眺古桥。
* 离开维舍格勒时回望山谷中的小城
因为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前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小说《德里纳河上的桥》,我才得以知道德里纳河,知道河上的这座古桥,才有了好奇和冲动慕名来到维舍格勒。安德里奇和他的小说,让维舍格勒小镇成为塞尔维亚民族的一个标志,让塞尔维亚曾经的一段苦难历史永远留在德里纳河的这座古桥上。天公不作美,我们到达的时候小雨淅沥,寒风骤起。我们行走在空荡的小镇街道上,偶遇的行人好奇地打量我们,一位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用语调不准的中文招呼我们“你好”。一条体型较大的黄狗不声不响地跟随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有点害怕但又无从摆脱,幸亏马路对面有个当地人的喊叫吓住了黄狗,黄狗才停下脚步,目送着我们远去。我们不清楚这是野狗还是家狗,也不清楚跟随我们是在示意友好,还是准备攻击。总之,让我们心有不安,尤其是在异国他乡。
* 维舍格勒的城区范围很小,估计半小时就能兜个圈了,但是非常安静,仿佛一切都可以沉淀下来。清真寺的宣礼塔,东正教堂的“洋葱头”相隔不过百来米,小城的百年苦难就这样凝固在德里纳河的岸边。
维舍格勒的古桥,全称穆哈默德·帕夏·索科洛维奇桥,现已成为世界物质与文化遗产项目。穆哈默德·帕夏·索科洛维奇出生在波斯尼亚的索科洛维奇村,离维舍格勒不远的山岗上,因为当时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血贡”制度,十岁时坐在波斯尼亚矮马背上的箩筐中,被迫走上远离家乡的路,被迫改变信仰,从此开始在伊斯坦布尔的屈辱生活。当他长大成为帝国臣相后,一心想为家乡修建一座桥梁,完成自己十岁时跟随土耳其军队远赴它国时的夙愿。古桥之所以成为遗产,不仅仅是德里纳河两岸的地理连接,也是东西方世界的文化纽带,更是波斯尼亚人民苦难和抗争的历史缩影。
* 我们冒雨爬上了小城对岸的小山头,德里纳河在这里有一个急转弯。
* 德里纳河在古桥下游的河段及维舍格勒小城
* 山道没有台阶,全部为碎石。路边的野生植物非常漂亮,青锁龙、野山楂花、薄雪万年草。
* 古桥有9个桥墩,12个桥孔,两端的两个桥孔,一个位于岸堤上,一个位于转角的引桥下。虽然大桥在数百年间不断经历着被洪水、战乱毁坏、修复,再毁坏,再修复的过程,但总体基础结构依旧保持原样。
* 古桥靠近城区一端的第四个桥墩不同于其它桥墩,其上方的桥面也分别向河面突出,实际宽度更宽。从大桥建造完成开始,这里就被称为“城门”。“城门”是大桥最重要和特别之处,就像大桥是小城最重要的一部分一样。桥面一侧是刻着土耳其碑文的纪念碑,另一侧是围合的石椅。
斯特凡的公寓名字叫HARMONY,位于小镇中心临街的一栋三层小楼内,二楼三套房屋中两间是公寓,一间是斯特凡与家人自住之用。一开始听到斯特凡这个名字,就让我联想到了十四至十五世纪期间塞尔维亚的斯特凡·拉扎列维奇公爵,虽然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但在塞尔维亚人民心中,斯特凡或许是一个引以为豪的英雄名字。维舍格勒虽然属于波黑,但它实际处于塞族共和国控制范围内,居民以塞族为主,斯特凡和他的祖祖辈辈都是塞族后代。
斯特凡是个腼腆的大男孩,今年29岁,本以为他会羞于交流,没想到他领我们进入公寓后,一直站着与我们侃侃而谈。斯特凡喜欢阿里巴巴,喜欢网购,即便加上运费,即便物流时间一个月,他都觉得中国商品丰富、价廉、物美。斯特凡喜欢并关注中超足球,因此也认识许多中国城市,广州、深圳、上海、重庆等等。当我问及波黑民族矛盾这个敏感问题时,斯特凡倒也没有回避,没有显露出对穆族的偏见和仇恨,反而对以X国为首的X约抱有不满,也对上世纪九十年初的那场内战痛心疾首。那场内战,斯特凡还在童年时代,有幸躲过一劫,但维舍格勒小城约三分之二的平民百姓却在那场战争中丧生。斯特凡说他父亲有很多的穆斯林朋友,大家相处都很友好,但总有别有用心的人在从中挑拨。此时我似乎有点明白,斯特凡的公寓为什么取名HARMONY。
* 在维舍格勒短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我们经历了雨天、阴天、乌云密布、蓝天白云,也在不同时段来来回回地漫步古桥多趟。
穆哈默德·帕夏·索科洛维奇成就了这座百年古桥,而作家伊沃·安德里奇成就了维舍格勒这座临河小城。安德里奇新城,也叫石头城,位于德里纳河(Drina)和它的支流拉扎夫河(Razv)汇流而成的楔形沙质地带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开战100周年的2014年才建成开放。我们在冷雨寒风中走进新城,虽然新城中建筑是崭新的,没有留下任何的奥斯曼帝国的痕迹,但我的脑海中仍然闪现着安德里奇的小说中的那个小城,在小城中生活的形形色色人物,以及每个人物是非恩怨、悲欢离合的命运历程。
* 新城的入口,门楼全部用石头堆砌而成。门楼前的两尊雕像,人物来自德里纳河西边的同一个山村,被称为猎鹰兄弟。左边为信奉伊斯兰教的穆哈默德·帕夏·索科洛维奇,古桥的建造者;右边是信奉天主教的马卡利阿·索科洛维奇,塞尔维亚恢复天主教教区后的第一任大主教。
* 安德里奇的雕像,这个家喻户晓的前南斯拉夫文学家、外交家,头像被印在波黑货币最高面值的200马克纸币上。
* 两河夹角处的东正教堂,没有被当作宗教场所实际使用,仅作为一个建筑道具供游人参观。前方座像为彼德罗维奇,黑山大主教、诗人、哲学家,其作品在塞尔维亚、黑山文学中有着广泛的影响力。
* 新城内部建筑,行政办公场所、酒店、餐馆和小商店,因为游人稀少,显得格外冷清。
* 在新城尽头远望德里纳河和古桥
斯特凡的公寓房间内有一本宾客留言簿,已经写满了很多页,各种文字都有。我们发现了不多的中文留言,住客有来自大陆内地的,也有来自台湾的。斯特凡肯定看不懂中文,我们就简单翻译给他听。当听到都是给他、他家人和他的公寓的夸赞言词时,斯特凡再次露出腼腆和开心的笑容。斯特凡疑惑地问我,台湾的文字和中国一样吗?我说文字当然一样,只是口音会有不同,中国文字就一种,但各地方言相差甚远。当他再问到台湾与中国关系时,我无法详尽解释,只好说,好比科索沃与塞尔维亚的关系。斯特凡非常清楚中国对塞尔维亚的一贯态度,所以他也很坦然真实地告诉我们,中国是他们心目中最友好的国家之一,但只能排名第二,第一位还是俄罗斯。
* 斯特凡的公寓,我们在此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离开维舍格勒的那天上午,我们提早一小时离开公寓,早早来到了古桥边等待途径的长途班车。到了这个年龄,在时间的把握上总会非常谨慎,不像年轻人那么淡定。离大巴预计抵达的十点钟还差十来分钟,从桥上过来一个年轻人,我记得在河边的小山头上遇见过。年轻人来自捷克,一个双肩背包就游走四方。他向我确认去贝尔格莱德的大巴是不是在这里等车,当我给他明确答复后,他放下心来,说要再过桥回到小城中心买点早餐。我很佩服年轻人的从容不迫,在那等车的最后几分钟里,我一直张望着古桥,期盼他能赶紧回来,要不大巴晚几分钟到达也行。反正我比他还要着急。
总算没有耽误,我们一同顺利上车。上车后我给斯特凡留言道别,斯特凡说还准备早餐请我们喝土耳其咖啡呢,没想到我们那么早就离开公寓了。土耳其咖啡真的不是那么好喝,不过还是真心感谢斯特凡,他的腼腆、坦诚、友善给我们的旅途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2019.5.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