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冬天,格外冷。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张村塬通往市区的坡路上,六个穿着臃肿棉衣,缩着脖子,背着乐器的盲人,在队长高遵道的引领下,后边人或扶着前边人的肩膀,或牵着前面人的衣襟,依次排开,磕磕碰碰向坡下的贺家庄走去。
今晚,他们在市郊贺家庄村说书。
来到贺家庄已经是下午三点。盲艺人李转周把乐器放置好后,向高遵道请假。他舅舅不在了,明天埋,今晚必须赶回去,参加舅舅明天的葬礼。
遇到这种事,高遵道没有理由不批准!但几天前,王小丑,陈顺才这两个台柱子刚辞职离开,曲艺队实力大减,李转周再请假,今晚的演出只能是凑合了。
“有啥法啊!只能这样了。”高遵道嘟囔着。领着李转周去贺家庄车站坐火车,一边走一边嘱咐:“明个儿,埋罢人,赶紧来,你知道现在人手缺!”
李转周答应:“哦,我知道”。
送走李转周,高遵道回到村里。
贺家庄村委很重视,派专人负责食宿、场地、灯光、道具的安排和服务。
盲人行走不方便,村里安排他们集中在一家吃饭。晚饭是馍菜汤,很热乎,吃的很舒服。
住在一家刚结婚不久的新房里,小夫妻都去远处打工了。新房,新炕,新床,新铺盖,一切都很好,条件还不错。
冬天黑的早,晚上七点便打锣鼓开张了。开场书帽是《小大姐走娘家》,接着是《梁祝下山》,《罗成算卦》,总共两个小时。听众不少,演出效果也比高遵道预料的要好。
快结束时,突然停电,一片漆黑。那时,电力不足,为了保证工业生产,电业部门经常压农村负荷。
高遵道和村干部赶紧找来几支蜡烛点上,听众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人,勉强听完,陆续散了。
高遵道他们收拾好乐器,打着手电,像平时一样,一个牵着一个向住地走去。
晚上,天更冷。他们把房子里的炉火烧的通红,几个人围着炉子,烤着手,聊着天。十一点多,才封了炉子,脱衣睡觉。
第二天下午,李转周安葬完舅舅,从张茅火车站坐车,到贺家庄站下车。
下车后,他蹲着一个墙角,等候高遵道,没人领,他摸不到地方。
等了好久,高遵道也没来。
“昨天说的好好的,今天下午一点钟来接,咋回事还不来?”李转周烦躁地嘟囔着。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年轻人说:“哎,你是不是要去贺家庄说书?”
李转周正烦着:“就是,咋啦?”
小伙子板着他的肩膀,神秘地说:“你见不到那几个伙计了!”
李转周甩开他的手:“你不嫌我们可怜!还逗我。”
小伙子刚要说什么,一个老汉过来了,他推开年轻人:“小娃家,你知道个嗦?到一边去!”
然后,对李转周说:“别听他胡说。你那几个伙计今早起,走了。”
李转周慌了:“他们去哪了?咋不打个招呼!”
老汉说:“你别急,他几个好像去市里头了。我正好去市里,要不,我引着你?”
李转周很无奈,说:“也中。太感谢你了!”
老头本来是骑自行车去市里的,现在只有推着车,让李转周扶在车后面,慢悠悠往市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些闲话,
上到六峰路坡顶,老汉说:“不如这样吧,我领你先到文化馆,问一下,看他们知道不知道,你那几个伙计去那了?”
李转周感激地说:“那太好了,不然,去哪找?”
两人来到县委楼,上到一楼平台,老汉拉住李转周说:“我就不上了。你扶着楼梯慢慢上吧。”
李转周握着老汉的手,说:“好,好!你已经把我送到这里了,还有啥说的!你太好了!不知道咋谢您哩?”
老汉说:“唉!到这里了。我就不隐瞒啦!,你那几个伙计,昨晚中煤毒了!”
李转周一听,忙问:“中煤毒?人咋样?”
老汉说:“唉!都毕啦!现在都停在院里,惨着哩!”
李转周“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哭了:“我那几个好伙计啊!你们咋都死啦……”
老汉忙安慰:“先别哭,上去问问文化馆领导,看咋处理后事再说。就这啦!我走了。”
李转周扶着楼梯上楼,嘴不停地嘬嚅着,手不断抹眼泪。哭那几个伙计命苦,也哭自己命大!
这些可怜人!一辈子在黑暗中摸索,现在,又在黑暗中消失了!
冬天,村边的老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几只小鸟在树枝间哆嗦着跳跃,凄凉地鸣叫。残留的几片树叶,也一一飘落了。路人匆匆走过,没人看它们一眼。
从此,陕县曲艺队彻底散了。
王小丑偶尔出去说个坠子,挣个闲钱,一家人其乐融融。
陈顺才在乡敬老院度过余生,前年也走了。
李转周今年七十五了,孤苦伶仃,艰难度日。县里扶贫干部,曾到他家。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盲人,把自家小院收拾的那么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