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菲先生与我可谓是同时代的人,我们有着相似的成长环境。所以江南三部曲里呈现的一些问题思考更能引起我的共鸣。我们的少年时代特别强调理想教育和理想养成,理想社会的设想和建构。这些因素体现在文学世界时就有了不一般的视角和存在,这方面的内容在现代文学活动中越来越少见,被习惯性的弱化,在现实生活中也是同样的。格菲先生却没有忘记,而且还有着较深的思索,尽管有一些尚且思之未明,却还是大胆地用文学的形式来探讨这一问题,这是一次勇敢的尝试,也是对自我少年时代的一次深情的回望。我们少年时代有些悲情,尤其是文学情愫,可也并非一无是处,一无可取,比如理想社会的思索就一直在我们心间萦绕,这一点就非常值得进行一些探讨,那怕是这样的兼而为之,都值得备加推崇。
文学世界常常推崇陶渊明式的理想社会,世外桃源在文人心目中成了一个美好的存在。其实这根本算不上什么理想社会,那只是陶渊明的一次梦幻描述,模糊而飘渺。那里的社会结构怎样?那里的制度规章如何?那里的社会运转情形啥样?一切的一切都是虚空的,唯有漂浮在水面的快乐,无忧无虑的快乐,无实无际的快乐。所以桃花源连一种理想社会的设想都不是,更谈不上一点点的实际建构和尝试了,就是在理论层面上的探索都没有,只是一个雾式的空想,没有半点儿实质内容。
江南三部曲里花家舍是一个重要的存在,这个江南边缘的一个小村庄,是书中一号家庭三代人的重要的人生舞台,它的重要性不仅是对于书中的一号家庭,对于作者也是同样的重要,因为它要承载作者对社会模式的一种构建尝试,或者是一种深度探索和思考。
在《人面桃花》中花家舍是强头的老窝,陆秀米的人生转折点,匪首总揽把王观澄的理想社会实践区,王观澄很神秘,六指同样的神秘,这一帮土匪多多少少都有一点神秘。但王观澄却是有与众不同的想法,他对花家舍有一定的设想和规划,比如说那个风雨长廊,那条山道,那个村庄的建筑,功能区的分置,社会成员的相处规则。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随着一场戏剧性的相互残杀而烟消云散。花家舍的这一次理想社会实践居然出自一个靠劫掠为生的强盗的头脑,似乎有些意外。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这么理解,人类对理想社会的追求其实是一个普遍意识。
在《山河入梦》中花家舍是谭功达的劫后余生之地,在这里他要与神秘的郭从年相遇,谭功达手拿老上级的介绍信,一直想亲见郭从年,可郭从年却只是一个隐身般的存在。郭从年来历非同一般,这人原是三十八军的一名副师长,作为林彪手下赫赫有名的十八悍将之一,参加过两次四平会战,从东北的嫩江一直打到海南岛。此人善权谋,但性格怪癖。其实谭功达上岛的第一天就已相遇郭从年,只是他无从知晓,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声名显赫的郭从年竟是眼前的这个模样。所以作者的这一构思又是相当的奇妙。郭从年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当然他再怎么有想法也跳脱不了时代的局限,他的理想社会的建构虽然带有明显的个人色彩,但却更具有时代的共性。他的建构效果如何?应该说是有一个验证的凭据的,这个凭据就是经常陪伴谭功达参观的少女小韶,她的最终结局便暗示着郭从年理想社会构建的实际成效。
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依然重要,它是谭端午人生轨迹中的一个不可或缺之点,但此时的花家舍似乎只是一个环境,一个场所,虽没有了浓稠的血腥味,没有了不明的荒唐戏,却也失去了理想社会建构的实践,甚至连设想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作者突然停止了前两部中的这一构思,也许是在暗示一种实际,一种真实情形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缘故,于我都是一种遗憾,那怕有一点浅浅的涉及也好呀,那样的话至少这条线索是完整的。
或许这就是文学吧,它不会也不可能承载社会学的全部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