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少人鼓吹读书无用,但你随便一想,便可想出几条读书的好处,或曰增长知识,或曰陶冶情操。而当读书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时,它的好已经不需要我明说,硬要说,反倒彼此生疏了。
所以,这回不谈为何读书,只谈如何读书。即使肯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但谈论如何读书的却始终不乏其人。总有人在默默读,体味读书的奥妙,会心读书的方法。之前也曾借胡适之言泛谈过读书之法,今天不做泛谈,只谈一点——读书,不读一本书。
不读一本书,不是说一本书也不读,而是说同时读的,不止于一本书。多,是因为“读一书而不足以知一书”,“多读书,然后可以专读一书。”(胡适语)
吉永贤一则说:“大量阅读可以将书组成‘书本团队’,吸取各自优点。就像自己当编辑、剪裁知识一样:这本书只要读这里、那本重点在那一章…….采取这种方式,选书时就不用太在意单本书籍的质量。书本库存最好有相同的脉络,有助于让自己渐渐深入一个知识领域的核心。”
不读一本书,其实就是《如何阅读一本书》中所倡导的“主题阅读”。要想做主题阅读,莫提默·J. 艾德勒和查尔斯·范多伦认为,有两个要求:
第一个要求就是知道:对一个特定的问题来说,所牵涉的绝对不是一本书而已。
第二个要求则是:要知道就总的来说,应该读的是哪些书?
第一个要求是就心理准备而言,第二个要求是就书籍准备而言。对于决心进行主题阅读的读者而言,第一步要做的其实就是选书。
根据我的个人体验,选书,大体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围绕一本核心书籍进行选书,让问题在这些书籍中产生,然后进一步扩充书单,以便解决你所提出的问题;
另一种是围绕你想要解决的问题进行选书,问题已经在阅读之前形成,所选书籍以解决问题为标准。
第一种选书方法举例如如我读《论语》,围绕《论语》一书,所选书籍有: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杨树达《论语疏证》、刘宝楠《论语正义》、杨伯峻《论语译注》、李泽厚《论语今读》、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等等。
在读的过程中,根据各家注疏释义,发现问题,进而波及其他书籍的阅读。例如:
1.8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问题:
到底如何理解“无友不如己者”?如果每个人都不与不如自己的人做朋友,那么,每个人都将没有朋友。
(1)南怀瑾和李泽厚认为,这里“无”是没有的意思,整句意思是“没有不如自己的朋友”,也就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之意。但是这历来被认为是为尊者讳。而且其中的“无”一般是“毋”的意思,即不要。如此看来,此种解释不太能站住脚。
(2)杨伯峻认为是“不要主动结交不如自己的人”,这样的解释是过度解释,因为原文没有“主动”的意思在里面,这样的解释也有为尊者讳之嫌。
(3)元代陈天祥认为,人与人相比较有以下关系:不如己者,不结交;如己者,友之;胜己者,师之。他认为不如自己的人无法交朋友,因为“友”是志同道合者,既然不如己,可见在志与道上不会有共同语言,因此就不会成为朋友,这样的话,孔子的命题就是个假命题。
(4)经理解,最终这样解释比较合适。他人如不如自己很难有评判的标准,况且人人都有优缺点。就是说这里孔子的重点不是说择友的标准,而是说要看你怎么向别人进行学习。例如我们有生意上的伙伴,有学习上的伙伴,有工作上的伙伴,而这些人一般都不太可能是同一个人。这就需要一种发现他人优点的眼光,并在合适的方面加以学习。如朱熹集注中所言:“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所以要让朋友于己有所益,而非有所损。
直至目前,我仍不能确定以上理解是否确切,只是这种多本书籍相互参看的办法,是拓展阅读视界很好的方法,也会让自己有问题意识,做到读书生疑。
朱熹说:“读书无疑者,须教有疑。有疑者却要无疑,到这里方是长进。”读书离不开“疑”这个字,或是产生疑问的过程,或是解决疑问的过程,大多数时候,是一问解决了,又生一问。如此方可推动读书这项活动一直进行下去:
读书始读,未知有疑。其次则渐渐有疑,中则节节悬疑。过了这一番后,疑渐渐解,以至融会贯通,都无所疑,方始是学。(朱熹《晦翁学案》)
生疑之后,渐渐解疑,才能学到东西,解疑的过程还是一个阅读的过程,仍旧离不开选书。这一次选书就要采取方法二了。例如我读斯坦诺维奇《机器人叛乱》,当我了解到作者为自己在此书中确立的写作目的时,我就要带着他的这个目的来进行阅读,“检视”他是否真如自己所言,围绕目的展开,并想办法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整本《机器人叛乱》随处可见作者类似这样的表态(以下选文前中括号里的内容为我的概括):
[以理性为手段]本书的一大主题是,理性以及它在机构中的化身,为我们提供手段,给我们创造条件,让人类的目标而不是基因的目标实现最大化。而这,就是机器人叛乱的开端。
[转换概念,与达尔文和解]它接受认知科学和普遍达尔文主义的洞见,让它们完成对我们朴素概念的转换过程,然后看还有什么能留下来。我有一种乐观的看法,这种尝试将会导致一种相对开放的自我概念。本书的主题是,在认知心理学、决策论和神经科学的研究发现中,存在着能帮助我们跟达尔文主义的生命观和解的寓意,而这些寓意通常不怎么被人关注,也没有得到深入探讨。
[依靠理性实现目标]理性原则告诉我们,当自发式系统没有最大限度地服务于我们最关心实体(我们的个人欲望)的利益时,就该启动分析式系统,以便实现我们的人生目标。
[以理性为手段,实现目标]来自认知和决策科学的自我评估的理性原则,为我们提供了把寄生虫模因连根拔起的工具——这些模因可能隐藏在我们的目标层级中,服务于它们自身的目标,而不是服务于它们寄生于其中的寄主的目标。
[在达尔文主义基础上,以理性为手段,实现目标]接受达尔文主义,开始构造基于人类真正独特性的自我概念,我将在本书中勾勒这样做的意义:通过理性的自我决定,跟地球上其他生命体相比,人类将以一种独特方式获得对自己生活的掌控。
从作者对自己的写作目的可知,只要把握住“达尔文”、“理性”、“目标”、“概念”这几个核心高频词汇在本书中的含义,就可以审视本书是否实现了作者所预设的目的,如果实现了,是如何实现的?如果没实现,哪里没实现?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分别打开了与这几个核心高频词汇相关的书籍:
关于达尔文进化论(略读):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丹尼特《达尔文的危险观念》
关于理性:卡尼曼《思考,快与慢》(精读)、斯坦诺维奇《超越智商》(精读)、邓晓芒《康德哲学讲演录》(略读)、康德《实践理性批判》(略读)
关于概念(《机器人叛乱》一书中所指的“灵魂”“价值”“意义”等):《欧美哲学通史》(略读)
我从卡尼曼的《思考,快与慢》一书中更详细地了解到斯坦诺维奇在《机器人叛乱》中所提到的系统1和系统2究竟所指何物,又从斯坦诺维奇写在《机器人叛乱》之后的那本《超越智商》了解到他对理性的重构究竟是什么意思,从而在整体上对《机器人叛乱》有了把握,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作者疏通文意,当然,这无非是在帮助自己疏通对书籍的理解。
在意识到斯坦诺维奇的《机器人叛乱》有回到前康德时代的嫌疑后,我开始找支撑自己观点的理论依据,这时,以往读过的书籍就可以派上用场了,例如《欧美哲学史》一书中,对休谟功利主义道德观的解释,以及《康德哲学讲演录》中,对康德实践理性概念的解释。
有人说过,选书像是投资。“选书像是找寻‘投资标的’;而投资的目的要明确,就要考虑自己的人生目标或当下面临的问题,才能意识到现在需要什么书。”这里强调的是便是问题意识和解决问题的意识的重要性。
选书,是主题阅读的第一步,更准确地说,是贯穿主题阅读的最重要的一步,当所涉书籍从一本增至五本八本时,问题渐渐明朗,答案也将水落石出。
当然,我们不可能对所选之书都进行详细阅读,所以读书要讲究效率。你希望从中获得什么?就要精选出所读之书该读的部分,将没有用的部分迅速舍弃,进而让阅读发挥最大效用。
这时,阅读书籍的目录就显得十分必要了。从目录找寻与你的问题相关的部分,直击要害。如果遇到不能顺畅理解该部分的情况,则要从前或往后推衍,直至理解为止。
不断“肢解”书籍的过程,反而是绘制你的知识地图的过程。有了地图,便可以开心旅游,同时也要着手写你的“游记”了。
你的游记可以是“到此一游”的圈点划线。
《杠杆阅读术》作者本田直之说,读书就要标记号、画线、折角……“把书用到残破不堪为止,否则读完后不久,知识就会再度淹没在印刷文字中。”
一本保持干净的书的价值,一本经过画线、折角、注记的书,就会变成专属于读者、独一无二的书。读别人划过线的书很吃力,但自己留下痕迹的书读起来却格外亲切,可能就是基于这个缘故。本田直之主张,应该尽量把书用到残破不堪。而且正因为每个人画线注记的地方都不同,所以书对每个人的帮助也各异,才能成为个人的资产。
做笔记、写心得,磨练原创的思考力。本田直之指出,光是阅读,充其量只是被动的行动,后续笔记才是关键。一旦养成了写笔记的习惯,就会以写笔记为前提来阅读,在读书的时候,思考什么地方要记入笔记。这么做也可以训练自己找重点,边读边做记号、反复阅读直到理解内容为止。
所以,游记不仅仅是“到此一游”的随意标注,更多地是游历之后用心地回顾,品味,串联。
很多人误认为写读书笔记是枯燥乏味的事情,是在嚼别人嚼过的东西。其实不然,读书笔记的写法有很多种。在我听到我师父指着他的一篇精彩文章说:“这是一篇读书笔记”时,我对读书笔记有了崭新的认识。读书笔记可以成为让人读来津津有味的“文体”,这就要求我们不能懒惰,不能因为它是笔记,就仅仅局限于文本的摘抄,或停留在写读后感的层次上。
一篇好的读书笔记也是凝聚了笔记者的心力和思考的,唯有如此,收获才大,记忆方深。
最后,给大家献上一段有关启蒙时代的笔记本的文字(摘自《伟大创意是怎样诞生的》):
达尔文记笔记这一习惯可以说是承袭了欧洲 (尤其是英国 )的一条悠久的传统 ,那就是保持摘录习惯 。这一传统在启蒙运动时期达到最高峰 ,并且帮助人类取得了很多的进步 。学者 、业余科学家 、有抱负的文人墨客 ,差不多所有在 1 7 ~ 1 8世纪里 ,希望在学术研究或知识发展领域里有所建树的人们 ,都会随身携带一个摘录簿 ,在必要时记下相关的信息 。那个时代的伟大思想家们 ,像弥尔顿 、培根 ( B a c o n ) 、约翰 ·洛克 ( J o h n L o c k e )等 ,都坚信在摘录簿上记笔记可以让自己的记忆得到增强 。关于摘录簿的应用 ,正如它的名称 “摘录 ”一样 ,涉及将一个人阅读过程中碰到的有趣的 、或引人思考的章节段落记录下来 ,以便不会随意忘记 ,并最终发展成为一部为个人量身定制的百科全书 。这充分显示了这项工作的自助性质 :保持摘录习惯 ,可以储备出一座属于自己的知识宝库 ,让我们在探索人生的旅程中 ,随时可以根据需要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
洛克从 1 6 5 2年开始随身携带摘录簿 。那一年是他在牛津大学学习的第一年 。在之后的 1 0年里 ,他根据自己在摘录簿上做笔记的实践经验 ,提炼出一整套精妙的索引系统 ,给摘录簿上的内容进行索引 。洛克个人觉得自己的这一系统非常有效 ,于是他在自己的一本经典著作 《人类理解论 》 ( A n E s s a y C o n c e r n i n g H u m a n U n d e r s t a n d i n g )中 ,附录了这一索引系统的具体操作细节 。就这一索引系统的复杂程度来说 ,这种方法是有些可笑的 。然而 ,洛克突破了设计要求的限制 ,所创立的索引系统不仅发挥了索引的功能 ,而且精简到在两个页面上写完 ;并且可以随着摘录簿中内容的增加而扩充 :当我遇到我认为应当加入摘录簿的任何信息时 ,我首先为这条信息确定一个合适的标题 。假设 ,这个标题是 “ E P I S T O L A ” (书信 ) ,我便按照这个词的第一个字母和紧跟其后的第一个元音字母来进行索引查询 。在这个例子里 ,便是 “ E . i . ” 。如果在标注了 “ E . i . ”的索引条目下可以找到一个页数 ,我便到专门记录首字母为 “ E ”而且随后第一个元音字母为 “ i ”的这一页上去记笔记 。我必须在那一页写上 “ E p i s t o l a ”这个单词 ,再在这个单词下方写下这个标题的论述 。洛克的索引方法曾经非常流行 ,以至于在这一方法出现一个世纪以后 ,出版商约翰 ·贝尔 ( J o h n B e l l )出版了印有如下标题的笔记本 : 《贝尔的摘录簿 ——编排格式参照洛克先生所推荐并采用的方法 》 ( B e l l ’ s C o m m o n P l a c e B o o k )
在达尔文人生的最后阶段 ,他一直致力于为自己的爷爷写一本传记 。为此 ,达尔文从表兄雷金纳德 ( R e g i n a l d )处拿到了爷爷的摘录簿 ,并且认为这是一本 “奇书 ” 。在达尔文编写的传记中 ,捕捉到了该摘录簿内容多样性的特点 。 “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设计草图和方案 :改进的灯具 (很像我们当代使用的调节器 ) ;附伸缩功能的蜡烛台 ,可以根据需要调整到自己喜欢的高度 ;复写器具 、织袜机 、天平 、测量机等 ;会飞的鸟 ,但却不用靠自己的翅膀飞行 ,并提议可以用火药或压缩后的空气作为动力源 。 ”摘录簿的传统隐含一种介于秩序与混乱之间 、介于崇尚有条理的编排以及出人意料的新连接之间的张力 。对于许多启蒙主义时代推崇摘录簿的人来说 ,编写系统的索引是对人们精神生活的一种隐喻 。一位持不同意见的传教士约翰 ·梅森 ( J o h n M a s o n )曾在 1 7 4 5年写道 :如果认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去装饰自己大脑里的信息大厦 ,那么可以先把这些信息按照一定的分类法 ,在不同类别所属的位置内放置相关信息 。当偶然想到或谈论某个具体主题时 ,就能立即求助于之前存放在此话题下的好想法 。这样一来 ,每当提到这个话题 ,就会立刻闪现出相关想法 ,这就好像是在自己的大脑里一直放着一本摘录簿 。
现代读者在阅读时 ,一般都是从头到尾顺序阅读 。但与这种习惯不同 ,近代早期的英国人在读书时喜欢随性阅读 ,有时可能会在不同的读物之间进行切换 。他们把所读的文本分成各种不同的片断 ,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将一些内容记录到摘录簿中的不同部分 ,从而将那些摘录的信息拼组出新的形式 。当重读这些摘录的内容时 ,又会添加新的摘录 ,让这些共同拼组而成的信息地图呈现出新的图案 。可以说 ,阅读与写作就是这样成为了密不可分的活动 。阅读和写作是理解万事万物的途径 。因为 ,我们所处的世界充满了各种符号 ,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阅读它 。通过坚持将自己的阅读所得记录下来 ,你便可以编写出一本只属于你的书 ,一本镌刻着只属于你的个人印记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