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谢西九
西皮流水板轻起,电视里的戏角把词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云手翻腕眉目秋光,青衣拂袖吐字如金,我听这样的戏文却总要睡着。
一
立春冰霜少,四五点起灶的炊烟载得动天空未散的墨色。
我睡眼惺忪赶着起床,他已穿好衣裤鞋袜,戴好帽子,就第一捧晨露去买早点。
“爷爷,早上吃什么?”
“豆浆、油条、馒头、肉包。”
公鸡喔喔,麻雀啾啾,我高兴地送他出门,自去做我的烧火丫头,看着橙黄的火焰在柴头跳跃,感觉炉灶的温度醺红了自己的脸庞。
他买回来的豆浆总冒着热腾腾的烟气,白、滑、暖、香,洒两勺白糖,甜滋滋的。掰开馒头,把油条折成断,塞进馒头里,再就着豆浆吃下,配一小碗白粥,和姐姐哥哥们坐在一起哈哈大笑。
“曦曦,吃饱了吗?”他低头问我,还戴着墨蓝色的帽子,和出门时一样。
二
苦夏独爱阴凉,老家的天空傍晚便瞧得见三四星子、日月同辉。
我和姐姐蹲在沟旁,撅着屁股跟在小青蛙身后,看它一步一步往前蹦达;有时拿片树叶把玩,慢慢瞧黑漆漆的蚂蚁搬家。
爷爷喜欢搬藤椅坐在门口,穿着白色背心和靛蓝长裤,摇着蒲扇慢悠悠乘凉。邻家公公有时过来同他说话,讲着不知什么趣事儿他便嘻嘻笑起来,露出一口不全的牙。
我和姐姐冲出家门,跑过他身旁,嬉闹着往路上去,有车远远地来了,他急急挥挥扇子:“有车!有车!”
三
白露水凉而秋入怀,绿未褪、黄将染,天高有温阳。
他进城来一点都不像古稀老人,几个子女家住遍,一天换一家,忙着煮饭、忙着转悠。
他会在我放学时来接我回家,拎着我的书包、牵着我的手,一同走在水泥路上。
“爷爷,我嘴巴渴了。”
“嘴巴渴了回家喝开水。”
我却作不知,只盯着前面的小店,越走越靠向店门口的冰柜。
“爷爷,渴。”
他又笑了笑,印象里他总是笑容居多的。我的手里不多时便攥着一盒饮料。
回家后,爸爸总叫我去楼下买香烟。爷爷在我家时,爸爸抽的烟仿佛也和他一样。我蹦蹦跳跳着去买烟——牡丹牌,大红色的底上印着粉白瓣的绿叶牡丹。
那店老板早认得我:“妹呀,买烟?”
“恩,332的。”
四
冬寒总觉衣衫薄,冷冷的空气仿佛把时间都冻结,想叫它走得慢些。
他窝在我家的沙发上看戏,全家人都知道他喜欢这个,开电视总会找出戏让他瞧。
他围着围巾、戴着帽,双目有神、看得专注,情态如孩童。
大屁股电视机里老丑诙谐可爱,呀呀念白。世事洞明的老者崇公道开导苏三,总算让她感受到了一点温暖:“空身人儿走道还出汗呢,何况你,女流之辈,扛着这么重的枷。这不是出了城了吗?这么办,把这个枷卸下来,慢慢儿的溜达着走。等离着省城不远,咱们再戴上进城,你说好不好呢……”
爷爷睡着了。他总是这样,看着戏就进入梦乡,宁和安详。
“喔!洪洞县的差使到喽!”
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见电视屏里苏三和崇公道下场,戏落幕了。
夕阳映在家中的白墙上,投射着兰花叶片的影子,同昨日家乡的黄昏一样宁静。
二零一七年三月初七,斑驳的老墙根旁,门前藤椅上坐着那个老人,穿着白衣衫、蓝裤子,拄着拐杖静静张望,像他做过很多次的那样,等着谁回家。夕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很长、很长。
我是,
是做了一场梦罢。
2017.4.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