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暑假工

大一暑假,因为在同一个城市,应了爸妈的要求,一放假就去了他们上班的工厂那,想着玩几天再回家。

洗漱完提着桶正要进爸妈的小房间,这样的小房间,不到五十平方的二楼隔出了八间,墙也没完全隔着,上面是联通的,所以隔壁录音机放一首《最浪漫的事》,就能让左右邻舍聊天都有点费劲,大概是因为这样,爸妈没有听到我上来了,但我听到了他们在屋里的对话。

“小陆的学费够了吗?”这是我爸的声音。

“八月份的工资发了能够,不过生活费就够呛。”这是我妈,“要想想办法。”我爸说了一句,但被隔壁《最浪漫的事》盖过去了没听清楚。不过听我妈的口气:“借啥,咱们欠的钱还不够多吗?现在不同了,儿子大了,我打算让他去他舅舅那打暑假工去。”我大概能猜出来,我爸刚才应该是说了“准备给我借生活费去”类似的意思。我爸对我妈的想法表示怀疑:“做那......个,太辛苦了,那小子,能熬得住吗?别到时把身体给熬坏了,得不偿失。”老妈呛我爸:“咱儿子天天打篮球,身体棒着呢,哪这么容易熬坏,锻炼锻炼有益无害。”听到这,我往后退了几步,并故意把桶拖得咕隆响,让他们知道我上来了。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主动提出想要去舅舅那玩几天,当然,我没有提打暑假工的事情,因为我心里面也确实没底,就想着先过去看看再说。我特意跟他们强调了“我听别人说东莞这个地方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那里是CBA广东宏远队的主场呢,我可以去看球赛了”,有关篮球,我爸多少知道点,报纸上的体育版永远都是他的最爱,他凝着眼问向我:“是吗?”得到我的“是呀”,他又自言自语:“那还不错。”但他不知道,当下是CBA的休赛期。

就这样,陪了爸妈三天之后,我改变了原来回家帮忙割禾的计划,去了隔壁城市,舅舅那,东莞。老爸送我去的。我说不用,但我妈非要他送,我,拗不过他们。

舅舅开了一辆125摩托接的我们,一上车老爸就要舅舅找个水果店,不能两手空空进门。舅舅算是个新派人物,一口拒绝:“别,姐夫,家里一堆人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但在老爸的一再要求下,摩托车还是停在了一个商场的门口,我和老爸上了在二楼的超市。

看了水果的价钱后,我听到了老爸下意识的一句:“哇,怎么这么贵呀!”又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老爸一向好面子,要么不买,要买,在质量上就绝对不能次了,他挑了五个价格中最贵的那种苹果,就是,在数量上老爸不得不向自己口袋的实力低了头,来的时候,老妈给了他三百块钱,咱两的车费一百五十多,这袋水果虽然不到十个,但也花了五十多,换言之,老爸口袋里,就差不多只剩下够回去的车钱了。这一幕,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刻痕里渗着酸味。

舅舅家是租的民房,两房一厅,他和小舅母住一间,和他一起合租的老表夫妻俩住一间,我去了,就只能做厅长了。

我去那的第二天晚上,舅舅不加班,他开着摩托车带上我出去玩,三岁的表弟坐在前面油箱的上面。风很大,街边的霓虹灯很耀眼,我们的第一站就是广东宏远当时的主场馆,因为不是球赛日,灯光没开,静悄悄的。但同样是球迷的舅舅跟我描述:“球赛日很热闹的,黄牛呀,球迷呀,保安呀,卖小吃的呀........”双脚撑着摩托车,手在半空中就这么给我比划着:“可惜现在是休赛期,不然带你来感受一下现场的气氛,跟电视上的很不一样。”听了他的描述,我也觉得可惜了,当时还从来没在现场看过CBA呢。但第一次接触到平时在电视上才看到的场馆,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的。

这个晚上的第二站也是我的第一次,吃麦当劳。薯条,汉堡,番茄酱,讲到番茄酱,我拿起它的时候还问:“小舅,碗呢?”我以为番茄酱是要挤到一个碗里去的。舅舅笑着说:“不用,你看你表弟,就这样蘸着吃。”三岁的表弟熟练地把番茄酱挤到餐盘的纸上,小手抓起薯条就往上面蘸了吃。我连三岁的表弟都不如呀。

吃过麦当劳,又去兜风,路过一大片绿荫成林的房子,舅舅手指着它们说:“这是附近很有名的别墅区。”嗯,它们的样子就像是家里挂历里的房子似的。又走了一段之后,迎面渐近的是一栋亮光如昼的大房子,楼层很高,气势宏伟,舅舅指着它,很骄傲地说:“那是男人的天堂!”当下我虽然懵懵懂懂,但他话语中隐晦的意思,我约莫还是能感知出来一点的,那是一个酒店,酒店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记着。

之后,舅舅基本上就天天加班了,人生地不熟,我天天就宅在出租屋里,和我一起的,除了三岁的表弟,还有就是他妈和他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小舅妈才刚坐完月子。两个小孩,每天让她忙得晕头转向的,额外还要兼顾我的一日三餐,我说,让我来煮吧。但都被她客气地拒绝了。我就趁她每一次摘菜的时候,帮她摘一摘,意思一下。

舅舅是属于老牛吃嫩草,小舅妈年龄仅比我大一岁,相处起来其实还蛮尴尬的,因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她,她好像也不太好意思应。几天之后,我就开始有了想干点什么的念头了,这个厅长也实在不好当,厅里的那个旧床,睡上去吱吱响,我不嫌弃也没资格嫌弃但的确还挺脏的,第二天的一个早上我就见到有老鼠从它下面的一个洞口跑了起来,蟑螂和蚂蚁这些都是基本操作了。特别受不了的其实还是因为热,盛夏,没有空调,天花板上那台残旧的吊扇,风有一兜没一兜的,夜里天天都能热醒个一到两次。不过最让我感到后怕的还是“开到最大档的吊扇突然掉了下来”,我熟睡中都很清楚地听到“咣当”一声,惊醒了过来。跟着厅的灯就打开了,舅舅一脸慌张地惊呼:“我还以为你没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这辈子肯定大富大贵的!”看到地上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吊扇,我才明白了舅舅的意思,并迅速地后怕了起来,身子骨不由自主地就抖了起来,压都压不住,T恤的后背一会儿就湿得透透的了。

不过让我行动起来的还是在“吊扇事件”的催化下,想起了老爸买苹果的场景,一想起,肚子下面就会有一股强烈的酸味往上涌,然后从眼眶和鼻孔渗出来,心酸的感觉让人难以自已。我跟舅舅讲了自己的念头,在他的安排下,我进了他上班的厂,成为了一名打包装的暑假工。

去之前舅舅就有提醒过我,厂里的环境比较差,吃住各方面都比较差,其实在心里面我也做过心理建设了,想着,就一个月,熬一熬就过去了,怕什么。但到了之后,我还是被厂里的环境惊到了。

先是去舅舅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还可以,光线明亮,地儿也大,老板椅和老板办公桌都够气派,毕竟是厂里的首席设计师傅嘛。之所以多一个傅字,那是因为舅舅学历不够,非科班出身,他手下那两个从大学毕业出来的,就叫设计师了。舅舅安排了一个工人协助我,我跟着他,从舅舅光线明亮的办公室,穿过了一条黑乎乎的通道,人走过去的时候,地面咯吱咯吱响,摇摆不定,感觉上是铁皮和木板拼凑一起铺上去的路,过了这条通道,光线稍亮了一点,前面带我的工人指了指前面一间墙面灰黑斑驳的小房子给我介绍:“那是厨房。”见两男一女正在里面忙活着,他们腰间围裙的颜色,就跟墙的颜色几乎是一样的。

厨房门口是一小排水龙头,水和污杂物沿着一条露天下坡水道往下排,下水道经过一排房子,工人带我走进了离水龙头最近的那一间,这就是宿舍了,我睡觉的地方。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火一般的一股热气包围了过来,我失望地打量了一下,约十五平方的房子环绕着放了七张上下床,住满的话,就是十四个人,略安慰的是,有两张是空的,其中三张的上床也没住人。但黑漆漆看不出湿干和属性的地板,还是让我难以自控地浑身不自在起来,而且每一脚下去都是垃圾脏物,方便面袋,瓜子壳,丢弃的袜子和衣架,还有数不清楚的烟头.......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想转身就走。

没住人的床板看上去都是脏兮兮的,我挑了一张看上去稍不那么脏的下床,旁边床上坐着一个大叔模样的男人,见我进来也不理我,只顾着抛掷他手里的一枚硬币模样的东西,一遍又一遍地抛着。带我进来的工人问他:“阿来,你不上工?”大叔才扭过头看了过来,但没有话又转过去了,继续抛他的硬币。这让我有点怕,心里隐匿着惴惴不安:“该不会是精神有问题的吧?”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当时我会留了下来。

见我开始收拾,带我来的工人就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走,而我心里莫名会起了一阵失落感,坐在我挑的那块床板的报纸上,我才看清了这房间更具体的那一面,难怪热得难受,原来四周屋顶都是铁皮搭的,还见到排水道那一面铁皮墙,因为污水的侵蚀,已经锈残了,烂开了,里面就能见到排水道上的污水和污杂物或缓或急地漂过,能闻到它们的味,腥臭腥臭的。比它们更臭的是和我隔了一张床的床梯上搭着的一双灰白色的袜子,从它那散发出来的腐臭味,我是嗅了好些东西和好几处地方才确认下来的,确认那会,我就受不了去了洗澡的地方,吐了,这就是这个厂神奇的地方,洗澡的地方还不算脏。

一夜没睡,虽然飘了点雨温度不算太高,但铁皮屋里面还是热,在臭和热的双重夹击下,实在是睡不着。朦胧中听到了几阵铃声,不一会就听到有人叫我了,是昨天带我过来的那个工人,现在要带我去上班的地方,他们叫车间。

来之前,我有想过打包装,坐或站在流水线上,可能会很累,会腰酸背痛的。但我没有想到,这个打包装跟我想象中的打包装是完全不一样的,没有流水线,也不是坐或站着,基本上是蹲着,因为我上班那地,就是一块油亮油亮的水泥地,四周堆放着一包包打好包装的衣服,我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个哥们,蹲在那,一手按着包装袋,一手拿着一个套着胶布的器具,各个方向滚动着缠住包装袋,缠好之后,就叠放在墙边上,说是叠放,其实他的动作近乎是用扔的,不过扔得还挺准。

一个穿着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带我来的人跟他说了一句:“他交给你了。”就走了。不用介绍,我就知道他是主管一类的吧,当然,他也没介绍,脸色非常严肃,就像是,我欠了他钱一样。跟我交代了几句之后,就说:“可以开工了,不懂的问他就行。”也不等我回点什么,也走了。那个蹲着正忙活着的哥们,突然对着我笑,露出一排杏黄杏黄的牙,他主动向我自我介绍,原来他来自河南,我惊呼了出来:“哇,离这好远呀!”

这就是苦力活,没有一点点技术含量,不一会我就上手了。虽然上手了,但很容易累,一个钟头,我也数不清停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手酸,腰痛,脚抽筋,但对面那哥们就跟永动机似的,不知疲倦的打呀打的。就在我盘算着该如何熬过这一个月的时候,突然跑进来一个小年轻,长得特别帅的一个小年轻,皮肤白,五官精致,气质和颜值完全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但他真的就是这里的人,而且还是咱们大包装组的。他一进来,责备声也跟着飘过来了:“你这个小子,又迟到。”来自相隔我们约十五米远的主管。小年轻根本不怕他,只顾着俏皮地跟我打招呼:“新来的就是你呀?”我笑着点了点头,我之所以笑,是因为在那个环境底下,他的颜值确实给了我一丝丝的慰藉呀。不管怎样,咱们的大包装组就算是齐员了,干活的总共就三人。

我们叫大包装组,那是因为还有一个小包装组,就在我们上班那地儿的隔壁,他们四个人,三男一女,在一张正方形的大桌子上作业,具体内容就是将一件件衣服叠好并放进一个透明的塑料袋子里。而我们的作业内容,就是将这些装好衣服的透明塑料袋,以几十件的数量叠好,然后包起来。坦白说,看他们做事是一种享受,动作快且准,干净利落,就像四个机器人似的,有一种工业之美。

七点上班,下班的铃声到十二点半才响起,我的第一个五个半钟头,终于成功熬过,虽然人跟虚脱了一样。小帅哥叫我:“走!吃饭去!”我跟着他去了他们吃饭的地方,这里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点,起码有个饭堂的样子,正中间的一个铁架子上锁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我问小帅哥,电视为什么要锁住?小帅哥说,晚饭开,午饭不开。跟着他还吐槽了一下:“咳,这台家伙,没什么用,是用天线的,看不了几个台。”原本看到有一台电视机,我还挺高兴,因为亚运会的篮球比赛有地方可以看了,谁知道,马上就被他的一番吐槽浇灭了。

不一会人群就骚动了起来,饭菜来了。我拿着新买的盘筷跑过去一看,那一刻的感受,我只能说,是绝望的。只有一个菜,而且看不出是什么菜,有人说是南瓜混了梅菜,有人说是土豆混了菲菜,还有人说是番薯.........反正,我是想起了印度人的咖喱酱,烂溶溶的。主食反而算得上丰富了,有米饭和白粥,还有馒头。饭和粥可以无限装,而馒头就一人两个。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挑食的人,但这一顿我真的没吃饱,饭扒开,看到很多黑色的斑点,不知道是啥,我是尽量挑着白色的吃,而那一勺子看不出是什么的菜,酸辣酸辣还能入口,但是看着它的样子,还是没敢多吃。旁边的小帅哥们倒是吃得很爽脆利落,我看他还加了一次饭。

吃过饭回到车间,上班时间还没到,一堆女人围坐在大车间门口对面右墙角的一张长条形工作台上,有说有笑。小帅哥直奔着走过去,一屁股挤开两个女同事就坐了进去,我不好意思这么做,站一旁,晾着,尴尬得想要找个地钻进去。好在人家女士们的焦点不在我身上,左边嘴角有颗小痣的微胖妞往小帅哥的方向扔了一件还没有上纽扣的衣服,取笑他:“你怎么天天都迟到呀!”她的玩笑,小帅哥接得驾轻就熟:“唉!哥女人太多了,一晚上忙不过来呀!”就是这么一句没有什么营养的俏皮话,却逗得一桌子年龄有大有小的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可见,长得好看,它就是能横着走。这是我参与不了的局,只能灰溜溜坐回自己的地盘,大包装组车间那地儿去了。河南仔已经躺在衣服上面呼呼睡着了。

睏我倒是不怎么睏,就是饿,因为中午没吃好。祸不单行,中间还闹肚子,去厕所尽情地放了一回,油水是被清得一干二净。这一趟厕所,有一个小插曲,我先是去厂里的厕所,一排五间就建在厨房大概十米远的地方,到的时候,满了,只能夹着屁股等。好一会,中间那个出来一个女的,手里休闲地拿着一本杂志,来之前小帅哥就提醒过我,厕所是男女混用的,所以我直接就冲了进去,快速上锁,但裤子剥到一半我就后悔了,苍蝇在周围嗡嗡作响,它们在满地都是的杂志纸张面的黄斑上跳跳咋咋的,好不欢快,跟着就是一股浓郁的很催吐的恶臭味往鼻孔里钻,再而看到了狭窄的密闭厕格满墙斑驳的那个颜色,我顾不上正闹着的肚子,猛地重提起裤子,就是往外冲,比刚才冲进来的速度,起码快两倍以上。我直接下了一楼,出了厂,还好运气不算太坏,走了大概一百米远处有一个商场,我是在商场的厕所里清的这一回肚子。而从这一次之后,这个商场的厕所也成了我的御用厕所,厂里的共用厕所,我再也没进去过。

从商场回来,肚子是舒服了,但人也虚脱了,一个下午都是数着时间在熬的。眼看手机上的时间就要跳到下班时间六点半了,突然进来几个手里拿着蛇皮袋的人,都光着膀子,面黄肌瘦但手臂的肱二和肱三头肌却都鼓得像馒头一样,穿的都是短裤,脚丫子也都裸着,,风风火火进来,把堆放在四周墙边的小包,一包一包往蛇皮袋里装,他们那种绿色蛇皮袋能装好多,满了之后,高度能到他们的肋部,宽度能顶他们三个。装满一袋,一个人扛起就走,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我在一旁默默惊叹:“这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呀?”

下班的铃声终于打响了,中午吃不下去的饭菜,这一顿我只想着要大快朵颐一番了,管它南瓜土豆番薯还是印度咖喱。正要走,这个时候主管进来了,身上那件浅蓝色的衬衫快被汗水渗透了,咋呼得上气不接下气:“刚好,你们几个下来搭把手,来,来,来.......”难耐的饥饿和对下班吃饭时间的无理侵占,令到我莫名想要跟他据理力争一番,小帅哥看穿了我的这点小心思,他扯了扯我T恤的袖角,并使了个眼色:“别!”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他的,拖着饿到几乎虚脱的身子骨,下去搭把手去了。

哪里只是搭把手呀,工厂后门停了一台得有快五十米长的巨型大货车,除了刚才几个肌肉男搬下来的三十多袋T恤装得满满的蛇皮袋,还有毛衣车间和皮衣车间同样装得满满的蛇皮袋,数不清具体多少袋,堆得跟一座山脉似的。主管站一旁又是“来,来,来”的咋呼,而他旁边一身职业装装束的短发女,倒是好像一直状况外地微笑着,对肌肉男们和我们几个都客客气气的。

十多个人,花了快一个钟头才把所有蛇皮袋都搬上了车,我们离开时,炽烤了大地一天的夏日黄昏蛋黄已经彻底西沉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回的饭堂的。

饭菜还没搬走,就是都凉了,比中午那餐好的地方就在于,这一顿的菜是能一眼就看出来是通心菜,仔细看,好像还有肉,切成粉装的肉,因为晾久了的关系,菜色已经变得乌黑乌黑的,我们走近的时候,还从上面飞走了几个苍蝇,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的食欲,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它和同样夹杂着黑点的米饭吞下去,拯救饥饿。

这顿饭我添了三次饭,两次菜,就是觉得好吃,特别好吃。

饭吃了,缓过来之后,我问了小帅哥那个职业装短发女的来头,原来她就是我们主管的主管,是老板娘的外甥女。小帅哥还给我普及了一下,那帮肌肉男叫杂工,工厂养着他们吃喝,给他们工资,就是用来担担抬抬的,麒麟臂都是做各种脏活累活日积月累的成果。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从小帅哥口中听回来的:“那些白领们是花钱去健身,而他们是为了赚钱才

健身。”

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才感觉到了手关节的酸痛感,而T恤上的汗,吃完饭吹完牛了都还没干,我把它脱下来轻轻扭一下就能出水,掉在桶子里,灰黄灰黄的,能闻到一阵酸骚味。衣服脱了没多久,后背就感觉到一阵发烫,四周看了一圈都没找到火源,好一会才醒觉了:“这不铁皮屋吗?”热得发烫。

洗漱完,躺着床上,一门心思想着睡觉,太累了。但实在太热了,床板就像是一块被火烤着的铁板,上面,墙边,也都热气腾腾,已经开到三档的风扇,就跟不存在一样的,人根本睡不着。我看了看其他床位,全都没人,而我昨天刚来时第一个见到的大叔舍友,他床上的其他东西都在,唯独席子和他不见了。看了看其他铁皮屋,也都没人,“奇怪了?人呢?”问了一个从洗澡间出来的才知道,他们全都去了同一个地方,楼顶。

果然,六七百平方的露天楼顶,到处是人,三三两两,坐在铺在水泥地板的席子上,各自聊天,还有手拿着手电筒在下棋的。这里面只有河南仔是我认识的人,但河南仔已经睡得很香了,而小帅哥在外面和他姐姐一起租房住。

在一块空地上铺开了我的席子,看着满天的繁星,倒是没这么睏和累了。有人在我的席子上坐了下来,我知道他,就是小包装组三个男里面的其中一个,动作最快的一个。不知道他从哪里听回来的,问我是不是来厂里打暑假工的,我说是。他又问我,对beyond乐队怎么看,我说挺好的呀,跟着他又问了我对黄家驹的看法,我说:“他是那种要多少多少年才会出一个的天才。”对我的这个评价,他非常赞同,一个劲地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我和他聊不到几句,就被一个坐在楼顶围边上的女同事打断了,我跟他开玩笑:“喂,你女朋友叫你了,过去吧!”但他一口否认:“不是,不是女朋友。”离开我的席子之前,他跟我说:“我有一本beyond歌谱,明天拿给你看。”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找到了知己的感觉。他重新回到那个他一口否认不是他女朋友的女同事那边之后,两个人就又搂又抱又吻了起来,这都不算女朋友?我是后来才知道,是真的不算的。不过他主动答应给我看的歌谱,第二天真的带给了我。

在天台这一觉,确实睡得香甜,比在那个又臭又热的铁皮里睡,强多了。

但天台也不是想睡就可以睡的,除了下雨天,还有就是加班,是通宵达旦,一整晚一整晚地加班,这种日子从第三天就开始了,而第六天我就倒下了,发烧。舅舅来看我,叫我放弃算了,我本来是想放弃了的,但话从他嘴里讲出来,我听了之后,却反而不想放弃了,有一种不知道要跟谁斗气的感觉。任凭舅舅怎么说,我坚持了下来。

住得差,吃得不好,累成狗狗,条件各种差,但不得不说,这是这期间我唯一的一次生病,大概这就是老祖宗说的“铜皮铁骨,百炼成钢”吧,我妈说他儿子身体棒着呢,果然知子莫若母呀。不过,这一次发烧不只是让我收获了一个更有忍耐力的身体,还收获了一份友谊。发烧那天我一天在床上躺着,而三餐都是他帮我带回来的,就是他,我刚来时,他坐在床上抛硬币的那个大叔,我来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去上班。我没有叫他帮我带,是他自己主动的,早餐的时候问我:“你的盘?”还有点害羞,语气有点硬。午餐的时候就好多了,主动跟我说:“今天老板中马了,吃排骨!”语带激动。我听不懂中马是什么意思,问了他才知道,原来就是一种地下六合彩。然后,我们就聊开了。聊天中得知,他是四川人,在厂里的毛衣车间做机织学徒,他说,他们家就在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的一座山上,那里一年四季都风景如画。

我一直好奇他为什么不上班,问他,他告诉我,十天前他母亲阑尾炎住院了,他想要请假回去看看,但他们毛衣车间的主管拒绝了他的请假,因为才刚走了两个同事,他再走就不够人干活了。我跟他说,他不放,你就自己走呗,这种工哪里没得打呀?他先是郁闷地飙了一句脏话,才说:“我也想,可没钱。”“机织的工资不是说很高吗?”我不解地问他。他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说:“那是师傅,我们学徒钱少得很,又苦又学不到东西。”学徒?听到这两个字,我疑惑了起来,以他的年纪,怎么还做学徒?从他口中得知,他一个月扣了伙食费是500块钱,有时候加班多的话,能上600块。我,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你逗我玩呢?不会这么少吧?”但我还是最好奇学徒两字,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他的年龄,准备来个曲线救国:“你在这干了多久了?”他伸出一个手指头,“这个月底就满一年了。”口气满是无奈。我又问:“你在广东应该闯荡了有些年头了吧?”他的答案真的是震惊到我了,他说:“没有,就一年,初中毕业后,在家里种了两年地。”什么?算起来,才十九岁?大不了二十岁?比我还小?这,我一直当人家是大叔.......其实,他一点都不麻木,自己还不好意思地自嘲了一下:“看上去四五十岁似的,对吧?”

工厂不给他假和钱,他没办法回去,但他也不屈服,每天都在宿舍就是不过去上工,他说:“等到月底发了工资就走。”语气决绝,目光坚定。

烧,第二天就退了,中午,小帅哥请我出去吃了一顿中午饭,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快餐,但真的暖心且感动,从这顿饭开始我就知道了,小帅哥俏皮不羁的外表底下,其实是一颗炽热善良的心,人非常仗义,而且特别聪明。

真的是聪明,脑袋转得特别快,这个在平时工作的各种零零碎碎中都能体现出来,遇事总有办法,也老能想到捷径,年纪轻轻,但将人和问题能看得特清晰通透。我自问脑子还算可以,但深觉的确不如他。这个事就很能体现出他的机灵劲儿,我印象特别深。

我日盼月盼的亚运会男篮比赛终于开始,就是愁着不知道去哪里看,饭堂那台老残电视机根本就收不到体育台,这个时候回舅舅那我又不大想,常上厕所的那个商场我早就视察过了,没有公众电视机。本来上班前还有点小希望寄托在了小帅哥身上的,他不是和他姐姐在外面一起租房住嘛,也许会有电视机呢?结果问了,并没有。上班一整天都在愁着这个事,想着下班吃过饭就出去走远一点,看有没有别的商场或者什么地方可以蹭着看一下的。不过让我彻底绝望的是下班前主管下的一个通知,吃过饭后回来加班三个钟。那加完班不得十点钟了?比赛早结束了,唉,无望了。

带着郁闷的心情吃了一顿又看不出啥但已经知道那就是南瓜煮得稀巴烂的晚餐,更郁闷的是小帅哥少有地没有和我一起吃,连个聊点天的对象都没有。吃过饭回到车间,车间的灯只开了一盏,小帅哥一个人坐在灯下,见我进来就说:“陆哥,今晚不用加班了,你可以去看你的球赛了。”就这样,那天我成功看到了我想看的球赛。那天盘坐在灯下的他,像是一个发光体,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佛祖本人。

我知道是他在背后做了点什么,这个班才没加成的,但我没有想到是这么复杂的一个过程:那天加班,主管本来又是想要我们几个去帮忙搭把手上货的,但其实那批货的出货时间是后天早上,也就是说,后天早上之前上完就可以。但咱们精明的主管要邀功呀,让他的主管觉得他做事情是“未雨绸缪”、“计划周到”、“有备无患”的。上面我有提到过,他的主管就是我第一次加班去搭把手搬货时见到的那个笑眯眯的职业装短发女,而职业装短发女的初中同学加好闺蜜就是将小帅哥当成自己亲弟弟的缝补组组长,就是我第一天上班,中午吃完饭回到车间,小帅哥坐到一个女人堆后第一个逗他说“你怎么天天都迟到呀?”,这个嘴角边上有颗小痣的微胖女就是缝补组的组长了。小帅哥就是通过她,跟职业装短发女打了个招呼,班就不用加了,因为本来就不急。这是河南仔在我离开这个厂前的倒数第三天告诉我的,一起在天台睡觉的时候,他跟缝补组组长和职业装短发女是老乡,他们老乡聚会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她们两人的对话中谈起了这个事情。

要知道,当时的小帅哥才只有十七岁多点,我好像听他说过,连身份证都还没有,但他居然对一个工厂的运作和人脉能掌握到了这个程度,这让我很吃惊,河南仔跟我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白痴一样,我足足比他大了四岁。

他的仗义,就更让我感动了。就是那个本来要加班后来又不用加班的晚上,孤坐灯下跟我了不用加班之后,跟着就说:“来,我带你去看球赛。”这简直就是久旱逢甘霖,雪中送炭呀,总之就是喜出望外啦。他就住附近,所以他对这附近周遭很熟悉,但咱们出师有点不利,去的第一个商场,从上到下翻了个遍,硬是没有找出一部公看电视机来,我之前问他是不是也很喜欢看篮球,他说是,他说他经常在这个商场看球赛,很多人很热闹。但显然他不是,问了保安,保安说,原来商场确实有一台大电视机,大家可以围着看,但已经拆走了,因为被附近小商铺的业主联名投诉,说是太吵,围上来的人又不消费,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但他并不知道,可见他并不是球迷,我猜,他大概是某一次路过见到这里有过一台电视机,所以就以为它还在,并让我以为,他带我过来,只是一个球迷带另外一个球迷去看球,是很顺其自然的事情,事实上,他就是刻意带我过来的,怕我人生地不熟的,像只无头苍蝇,找半天找不到可以看电视的地方。

看电视的地方最后是找到了的,是在他带我逛的第四个商场里找到的,虽然错过了一节的时间,但我已经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在那将这次亚运会的篮球比赛看到了半决赛,中国男篮成功杀入决赛,而我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厂,这个我刚好呆了一个月的地方。比赛一完,我想着给小帅哥打个电话叫他出来,带上河南仔,一起去吃个宵夜什么的,电话还没拨出去,他就出现在我面前了,笑嘻嘻地说:“走,哥,我带你逛一逛大东莞。”河南仔就在他身后。

非常巧合的是,小帅哥带我们走的路线,刚好就是我刚来东莞时,舅舅摩托载着表弟和我一起兜风吃麦当劳的路线,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是用走的。大森林别墅区还是那么大气漂亮,静谧中散发着高贵的气息,走着走着,小帅哥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买不起这里面的房子了,但,不包括你,哥。”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回顾审视自己寥寂的一生。我当然反驳他:“河南仔不好说,但你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河南仔是老实人,这一个月的相处,他早已习惯了我这种总是半开玩笑的说话习惯,所以只是憨厚地笑着附和我们俩的对话。

同样地,我们也经过了那个宏伟的酒店,经过它的时候,我舅舅跟我说:“这是男人的天堂!”小帅哥也跟我说:“哥,我在里面上过班。”这实在是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马上就问:“真的吗?”他很严肃地回:“真的呀!不过只上了半个月,工资都没拿我就跑了。”我又问:“为什么呀?”原来,是一个富婆想要保养他,并在包厢里对他上下其手,他觉得很恶心,就一托盘打了她的头,并踹了她一脚,还骂了她一句“死肥婆”,就跑掉了。听了他的小故事,我取笑他:“这就是你情愿呆在这个不三不四的厂里打包装的原因?”我是真心觉得,他真心不属于这里。但他却说:“在这里虽然辛苦,环境又差,但我觉得蛮开心的,这就够了。”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就是对的。

那天晚上的宵夜我们也没吃到什么太丰盛的东西,主要还是因为囊中羞涩,几天前已经回了四川老家的我的那个“大叔”舍友,他没骗我,工资真的很少,这个月,通宵加班天数不少于一半,除了亚运篮球赛开赛第一天那个晚上和今天晚上没有加班以外,其余时间或多或少都加班,但今天下班的时候,会计给我的工钱是680块钱,而这还是看在了我舅舅的份上才有的算法,因为跟我做同样工作的河南仔,只发了570来块钱,而小帅哥也只有600多一点。坦白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

三年后,我毕业了,下班途中,一辆拥挤的公交车上,我走了狗屎运,坐上了座位,不用站着。车窗外大城市的霓虹灯,七彩斑斓,但其实跟我无关,严重睡眠不足的大脑此刻是昏昏欲睡。是一条QQ信息惊醒的我,一个新朋友要加我,看头像是个女的,没印象,不认识,我拒绝了。又来了第二次请求,这次多了个介绍:我是他姐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他,我第一反应就是想起了小帅哥,我通过了对方的请求。

我根本不会想到,我通过他的请求之后,会收到一个如此震惊的消息:我弟前段时间出车祸走了。我一再向她确认,并怀疑她是骗子,但确实是真的,她加我是因为见到我在他弟弟的空间留过言,想要找他的朋友聊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并没有聊到什么,她基本上都是沉默状态的,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一个心灵受了如此重创的人,我觉得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我轻易就能感受到,她非常爱她的这个弟弟,其实,谁不爱呢?帅气,聪明,善良又仗义......

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次暑假工,做了半个月的通宵,睡桑拿房一样的宿舍,吃猪食一样的饭菜,受着比牛还累的累,乞丐不如的工资......有一次跟小包装组的人开玩笑说,饭堂的南瓜煮得跟印度三哥的咖喱一样,都很像屎呀。给我歌谱的那个人说我:“你还真别说,你在这呆这么些天之后,是越来越像印度人了。”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瘦得有点脱相了,眼窝深了进去,确实有点像印度人,咳。我去称过,重108斤,而我进厂的时候,是130斤还多一点点。回去的时候我爸在车站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哇!怎么又黑又瘦!”黑,是因为天台睡得比较多,月光照的呀,不过,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了。这个月我经历过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事情,像在黑网吧,我就见到过一个胖子,对着电脑屏幕做打蛋的动作,他这个举动已经让我足够震惊,但更我震惊的是他周围所有人淡定的表现,就好像在说:“这算个事吗?”那个黑吧我也就只去了那一次了,因为我实在确定不了其他电脑的鼠标键盘会不会也有过同样的遭遇。总之,怎么说呢,夸张点讲一句,这一趟就好像是在地狱走过一回的感觉,以至于日后再听到暑假工三个字都有了阴影,但不得不说,这一次的经历,它给了我一个独特的会一生回忆的记忆,起码它让我无限笃定了一个事情,这个世界也许远没有咱们以为的那么善良,但再污的世界里,也一定会存在善良和美丽的。这个世界也许处处是伤害,但也总有人会对它,对你,对所有人,都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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