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终于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女儿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看以前的书信,一下就被她的消息一怔,一喜,一呆,又满腹惆怅地低头看自己早已皱纹密布的双手。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女儿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妈,去看看吧。”
我抬头,便看她那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理解的光芒。是啊,这么多年,她早就知道我的心结了。虽然我没有明显的表露出来,但知道内情的女儿,从平时一小点的举动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想跟他再见一面。
这是一直萦绕于心的话。我无法撒谎。
我犹豫地点了点头。
下定决定去找他,女儿自是尽心尽力地安排。她总是这样为我事事俱到,让我愈发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老人了。
出门那天因着冬天冷,她特地给我准备了一顶新帽子,但我拒绝了。依旧还是戴上那戴了几十年的雷锋帽,穿着我平常的装束,去找他。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怀中的怀表了。
他现下是跟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孩子们都很孝顺。他生活的很好。女儿在路上慢慢告诉我他的情况。我的步伐逞强地想更加快一些,内心也要按捺不住,要不是女儿一直在说他的情况,我恐怕也要催促她了。
可离他家越来越近,我却觉得她的步伐越来越快了。
可我知道,女儿的步伐很稳。
是我慢下来了。
终究是……
近乡情怯。
她感觉到了,配合着我慢了下来。
我的心跳却没有跟着慢下来,不停地跳动,竟让我有几分逃跑地冲动。对我这半脚踏入地下的腐朽之躯,这份感觉许久不曾出现了……我叹气。
“去吧。”女儿看了看我停住的步伐,又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门,鼓励我。
这么老大岁数了,还逃跑什么?我苦笑了笑,还是伸出手去按了门铃。
叮咚。叮咚。
隔了许久,才有人来开门。
是一位大约30多岁的女人,很有气质,她看见我显然惊讶了一下,但还是很有礼貌地问:“你是?”
看着她与年轻的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我只觉得喉头哽咽,不能出声。
女儿看见了,忙道:“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林清华老先生在吗?”
“在是在……你们是?”
“我是黄羽瑛。这是我女儿。”我终于平静了几分心情,拿出了以前的信封给女人看,“来见见老朋友。”
女儿有几分惊疑地望着我。
大抵是因为我没有说我是瑛姑。不过,这把年纪了,我只想安静地看看他,安静地离开了。
她看了字迹,这下有几分信了,只犹豫了一会,便道:“你们进来坐吧。我爸爸正在午休,可能你们要等一会。 ”
我们就这样进了屋,一直坐着。
女儿的手被我紧紧攥着,传来温暖与安定。
女人没有在招呼我们,想来平时慕名而来的人也有很多,拿信封来证明的老朋友,更是数不胜数了。她愿意让我们进来,大抵也是看我一大把年纪了,还巴着巴着跑来,不忍拒绝吧。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女人来了。
她这会是有点歉意,礼貌地坐下来跟我们谈。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的面容,心想,她是眼睛像我,鼻子嘴巴像她爸。
“不好意思……”她说,“刚才我跟爸爸说了,要见他可能三点才行。他历来都有这样的生活作息……”
是啊,他对自己是苛刻的。能不能打破他的生活作息,只看来访人的重要程度了。若不是信封的缘故,恐怕自己今天都见不到他。我苦笑,心底没由来的冒出一股被忽视的苦涩,闷在心头,闷得我想直接离开。
可是……他不知道我的全名,所以我面对的只是对待一个普通客人的态度,何必呢……况且,我走了,只怕也会后悔。
“没事,那再等等吧。”我应,拍了拍女儿的手,安抚她望过来的担忧眼神。
这样的等待无疑是最煎熬的。
终于,女人把我们领到了他的书房。
她在门口敲了敲,“爸,我们进来了。”
“嗯。”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
进门的那一刹那,我便看见书桌上低头疾笔的老人。他戴着厚厚的老花眼镜,眉头时蹙时平,伴随着书写的时快时慢。当初,他遇见想不通的难题,也是这样,我最爱看他舒眉一笑的情景了。
这一刻,仿佛踏过了年轮,又看见那个俊秀少年的提笔。
他显然是写完了,礼貌地抬头想招呼,目光刚放到我身上,他脸色骤然一喜,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瑛姑?”
让我等待那么久的闷气竟一下消散了不少,可我还是不得解气,没应他。
他似乎想起身,一下摸索着什么,急急忙忙,吓得他女儿赶紧过去按住他:“爸,干嘛,腿还没好,慢点!”
我听见了,一惊。“腿伤了?”当下什么气也不管了,凑过去要看。
他又是一声:“瑛姑,真的是你吗?”
几分试探,几分期盼,听的我鼻头发酸。
“嗯。”我应了声,还是问他:“腿怎么伤了?”
我看见他左腿的绷带了。
“不碍事不碍事。”他笑着应我,扭头跟他女儿道:“我跟老朋友叙叙旧,你先下去吧。”
那边自是应了一声。
我女儿也识趣道:“妈,那我也先下去了。”说完也跟着下去了。
这句话让他眼神惊疑不定,但终是慢慢妥协了一般:“也该如此,也该如此。能见上面我就满足了……”
直叫人心酸。
“那是我认养的女儿。”我轻轻道。
他竟又多了几分伤感:“你……你应该再找……”
“她叫什么?”我转移了话题。
当初生下她没多久,就分开了……他的家族冷酷地分离我与他,竟已经30年了。当初,他意气风发,不顾家庭联姻的束缚,追求我,与我在一起。我们在国外留学相识相知相爱,回国后,也为他诞下一子一女,生下女儿没多久,我才发现,他竟早有了妻,哪怕他从未碰过她,这个事实依旧让我愤怒。可他家族的势力让我绝望。我没争过两个孩子归属权,伤心欲绝又出了国,托以前的同学找了工作,领养了孩子,慢慢安定……
直到今日,我才……
他被家庭捆绑,又有多少自由呢?这些年,他必然也是痛苦的,他爱我,忠诚于我,如我爱他,忠诚于他,可是他的家族只会分开我们,强迫他去忠诚另一个人……他在这种条件下,又该如何自处呢?我当初从未想过如何与他面对,反倒是一个劲地责备他,回味过来却已经失去了机会……
“林倩羽。”他应我,“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都这么大了。”我叹息。
话题兜兜转转,我还是最不放心他。孩子们都长大了,只有他,前些日子居然还摔伤了腿。
“我就留在你这吧。”我顿了顿,“做保姆都行。”
这句话,藏了我多少隐忍,只是如今,我都不计较了。
“不行!你哪里做得这个!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的地位!”
“孩子们都长大了,我没所谓了。”我叹息,“本想着看看你就好……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啊。”
“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恨我吗?”
“老大不小了,还说这个。”我笑笑。
我还是留了下来。女儿她有她的家庭,我离开了,并没有什么。
他待我似以前,在他朋友面前,他郑重其事地介绍我,甚至还想带我去领结婚证。这个被我制止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不想再为这些东西烦恼了……
我拿出怀表给他看,告诉他,这早就是我心目中的婚戒了。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跟他生活在一起。他写东西,我可以为他查资料,为他写书评,可以一起练练字,看看电视。
就这样,岁月安好。
林清华
黄羽瑛
女儿:林倩羽
倩——欠
林清华欠黄羽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