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老街巷口那家小店的馄饨面。面和馄饨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主要是浇头的咸菜。满满的一大汤碗,浇上炒好的咸菜,再舀上小半勺辣椒,一搅拌,微辣中带着咸菜的香,每次都吃的很满足。
这种咸菜,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雪里红”。
看着炒好的咸菜,青黄色油亮亮的装在盆子里,诱人极了,忍不住和店主讨了一小碗,装在塑料袋带回了家。第二天早上,煮面条的时候也浇上了一些,女儿和我一样喜欢吃咸菜,不一会儿一碗汤面就吃了个底朝天。
吃着咸菜浇头的面,总想起母亲腌制的东西。
夏初季节,母亲把家里的瓶瓶罐罐,一一洗干净,沥干水,整齐地放在大桌上,留着放腌制的咸菜,萝卜干,黄瓜。
儿时的我,最喜欢母亲腌制咸菜的时候,从地里刚刚铲下的雪里红菜,一棵棵又大又肥,嫩白的根,青绿的叶,最大的有我半个人高。光着脚丫的我,在井边帮忙洗菜,凉凉的井水,泡着绿绿的菜,水波一晃一晃,倒映着美丽的花裙子,一大盆的水成了我臭美的镜子。
开始腌制咸菜了。这下,我更忙乎了,母亲把洗净的菜,放在一个大口缸里,为了使咸味入骨,母亲会穿上洗干净的高筒胶靴,站在缸里踩一踩。这可是我最乐意的活,从柜子里翻出我的小红雨靴,缠着母亲让我爬进去踩几下,每次母亲总经不住我的缠,抱着我站在高高的大缸里,绿色的菜,溢出了绿绿的汁水,红色的雨靴染着绿色,像开在绿池塘里的两朵小红花。母亲拉着我的手,一起有节奏的踩着,淡淡咸咸的清香飘满夏天的小院。
待到咸菜腌制一段时间,母亲会挑个大晴天。在院落里,拉上两根粗麻绳,我知道,这是要晒咸菜了。先前绿油油的菜,少了许生动与质感,多了份安宁与稳妥。一棵棵挂在麻绳上,一排排像一幕大帷幔,淘气的我,喜欢在下面窜来窜去,巨大的帷幔此刻就成了我的珠帘。母亲见我钻来钻去,嗔怪我把盐霜弄在身上,我才不管这么多了,仍旧,来回窜几下,学着电视里的模样,故意喊道:格格驾到。
晒过两三个大太阳,咸菜会越来越干,颜色也渐渐变成深黑绿色。这个时候,母亲就把咸菜收齐,切碎,用瓶瓶罐罐装好,这就成了“老咸菜”,这种菜可以放好久好久,越陈越干,越陈越老,越陈颜色越深,最终会变成老红色。
夏天,母亲腌制的东西最多。萝卜,黄瓜,蒜头,大量的上市,价格也很便宜。腌好的萝卜干最好看,紫红的,白的,青的,切成小块,晒在竹篾里,像五彩石般。装在透明罐子里,放在碗柜上,母亲用它来当装饰品,昏暗的小屋立刻变得生动起来。
看着柜子里,母亲从老家捎来的半罐老咸菜,在透明的玻璃罐里,暗暗地散发出旧的光阴,儿时的时光,在心里似乎抹上了色,一点点明亮开来。
腌制的过程是漫长的。在等待中,绿的菜,嫩的萝卜,新的蒜,皱了,蔫了,老了,之前的饱满与新鲜不复存在。在太阳下,在瓶罐里,被咸水泡的老实安妥,不再新鲜,不再挣扎,只有一个味,咸,也只剩下咸了。
然而我们就如它们。腌制我们的是时光,是转瞬即逝的光阴。你我都被时间这味作料腌制着,谁也无法逃脱。回忆中,缠着母亲踩咸菜的小丫头,恍惚之间,不再年轻。
我们一天天被时间腌制着,曾经饱满如“雪里红”的少年,敢爱敢恨,豪言壮志。但时间是把锐器,一刀刀,不紧不慢,一点一滴,不见血,我们萎缩了,油滑了,口是心非了,学会了弹性与虚伪,学会了瞻前顾后,学会了唯有一个人的时候,才敢揭下面具。
时间泡制了那些个生动的瞬间,谁还记得青衫白衣的少年,合欢树下,那句:你喜欢我吗?谁还记得以梦为马的青春岁月?时间腌制后的我们,还剩下什么?时光催人老,时光最不怕你年轻,留下的也许只有一颗缩了水的真心。
大街上几个穿裙子的女子,在夏日的晚风中,婀娜风情。又到了初夏,母亲打来电话,说腌制好的“雪里红”可以吃了。想起母亲在井边洗菜,嫩白嫩绿的菜,在母亲手里新鲜生动着。
母亲忙着腌制它们,而时间忙着腌制我们,绿绿的香草味腌制成了特制的咸味。轻轻拧开装满老咸菜的玻璃瓶,一股被时间浸泡的味,深深吸一口,记住了这股光阴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