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写于2010年,为当时的新教育网络师范学院而作。
01
新教育核心理念之一,是生命叙事,以及生命叙事过程的多重编织。它最核心的意蕴是以下几条:
一、人的生命是一个不断书写中的故事;
二、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叙事的唯一主角;
三、成熟了的人,将是自己生命故事的书写者;
四、我们的生命叙事所运用的语言,来自于母语、文化、阅读;而所有我们遭遇到的人与事,都将是我们生命叙事的一部分,无论美好还是丑陋,无论平淡还是离奇;
五、生命叙事是生命向外畅开自己,不断汲取的过程,是不断创造新语言的过程,是和经典、他者不断相互编织的过程……
六、任何一次抉择,都有可能改写整个叙事;一次英雄的行为,可能会将一个原本平庸的叙事改成难解的生命之书。
正是基于生命叙事的理论,我们可以反思与前瞻:前一个篇章,我写得如何?有多少有价值的事物锲入了那段生命叙事中?有多少创造自那段生命叙事中涌出?谁编织进我的生命,使之丰富?我编织进谁的故事,使之丰盈?
离开了生命的自我叙述,这本书那本书都只是冷漠的信息。所以新教育专业发展项目(或者说网络师范学院)一直谨慎推荐书目,而一再地强调:阅读,就是用生命唤醒书本中的故事;就是用书本中的故事,吻醒自己的生命。所以这几本电子书,我们不应该视为几本书,而应该视为一段段生命的历程。每一个真诚的穿越者,都曾经在其中迷惑、沮丧、懊悔、欣喜、微笑、哭泣……
02
关于生命叙事的思考最先源自神话,理解命运女神纺织生命线的神话,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生命与命运。
在希腊神话中,命运女神三姐妹不断地编织着每一个神祇和人类的命运,连大神宙斯也无法逃脱她们诡诈的安排。而智勇双全的俄底浦斯,正是为了摆脱她们纺织并预告的可悲命运(杀父妻母的预言),却最终陷入了宿命的阴谋之中。当然,既然悲哀的结局来自她们,那么荣耀与光辉也自然是她们的安排。在这里,人的英勇性并不体现于他能够做出什么(因为一切都是宿命),而体现于面对宿命悲剧的抗争与咏叹。
我一直好奇的是,她们只是无心地随机织出每一个人的命运,还是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编织出每一个人的命运?如果是后者,那么她们事实上就成了上帝神。 如果是前者,那么她们也就只是神界的女巫,而命运则或者由更高的力量掌控(这样就进入了西方的哲学和宗教),或者一切只能归属于偶然、无常与缘成(这样就进入了东方的哲学与宗教)。
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相似,它们一定有同一个故事原型。在北欧神话中,命运三女神(Norns)分别叫做兀尔德(Urd)、蓓儿丹娣(Verdandi)和诗蔻迪(Skuld)。她们除了织造命运之网,还要每天从命运井中汲水来浇灌世界之树(天、人、冥三个世界就像是一棵大树的三大分枝)。三姐妹中的Urd及Verdandi性情温和,Skuld脾气乖张,她常常把快要完成的手工撕得粉碎,抛在空中随风飞散。这实际中是在象征我们存在的三种时态——长姐Urd表示过去;二姐Verdandi表示现在;老三Skuld则象征还不清晰的未来,所以她通常神秘地罩在面网里,不示人以真面目,连手里拿的那本书也不展开。
03
而中国古代哲人早就意识到“天命靡常”的事实,但认为人如果能够诚于心、敬于事,就能够感应天地,获得一个好结果。我们再把这个观点的潜台词向前推一步,就会得出:这个好结果完全取决于人在特定环境中的努力,只不过人力毕竟有限,许多努力依然会遭遇挫败;但是无论如何,人若失去敬诚,纵然一时得逞,最终也难逃覆灭。
这是中国古人对命运的态度:敬人事,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而新教育理论既自然地秉承起中国儒家的这一思想传统,同时也把命运女神的编织生命线的意象,嫁接进生命叙事之中。只不过,现在纺织我们每一个人命运的不再是三个虚构的女神,她们只是作为过去、现在、未来的象征而存在,现在纺织我们生命之锦缎的,是我们的语言、传统、家庭、学校……最后,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
生命叙事,就是把生命比喻成一个故事,我们一定是故事的主角,也可能是故事的清醒的书写者。而生命编织,则是担心上面的隐喻过度强调了书写的主体性,却可能忽略了生命叙事实际上并不只是自我的一意孤行,而强调“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我们生命的质量,还取决于我们所呼吸的语言——精神源自此、思想源自此、灵感源自此、创造亦源自此且归于此。
04
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自己的树下》一书中讲起自己小时的故事。幼年的大江健三郎常逃学到山中,自己拿着植物图鉴去认识植物。一个暴雨的秋日,他迷失森林中,第二天才被人们发现救回。他对妈妈说:“我会死吗?”她母亲说:“就算你真的死了,妈妈还是会再把你生下来。”大江说:“但是那个小孩不是现在的我啊。”母亲说:“是同一个小孩,我把你生下来之后,就会把你以前所看过、听过、读过、做过的事一一讲给他听,那个新的你也将学会现在你在说的语言……”
从此以后,一直到步入老年,大江健三郎一直沉思着:“教室或运动场上的同学们,是不是也都由他们的爸妈把那些没长大的孩子所看过、听过、读过、做过的事反复重述,让他们代替那些死去的孩子继续活下来呢?而这事的证据,就是我们都继承了同样的语言在说话。而我们每个人不就是为了把这语言变成自己的语言,所以才来到学校的吗?我想不仅因为是国语、理科、算术,就连体操,也都是为了继承死去的孩子的语言,继承他们所看过、听过、读过、做过的事,才必须学习的东西!”(转摘自黄武雄《学校在窗外》)
而我们也可以说,每一个人的生命,就是活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与特定的地方,发现生命的一方宝藏,并把它记下来(用建筑的形式,用诗歌的形式,用音乐的形式),讲给其他人听,讲给以后的孩子听。
他们中讲得精彩的,我们就把那些故事叫做名著,名著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叫作经典。所有后来人的故事,都需要从以前的故事中汲取灵感,既为了不重复,又为了不过于简单潦草。
所以阅读,就是把那些最精彩的故事,编织进自己的生命中,当成自己的语言、元语言,当成自己的榜样、模板。但是不要担心生命会因此雷同,会失去自我,因为事实上纵然你背熟了四书五经或者《圣经》,你一样会发现自己必然用新的语言来面对自己的世界,自己仍然是自由的,创造仍然是必需的。
05
我不能想象自己的童年没有《水浒传》,或者把《水浒传》改成《红楼梦》——那些年我吃什么可以换,多吃几餐小麦饭,少吃几餐菜泡饭,我依然会是今天的我,但我无法想象如果换成另一本书,我今天是什么样子,我会怎样思考,怎样行动。
不,一切不可想象,因为那本书就是我生命故事的那一个片段,而那一个片段将决定我后面所有的思考与行动。
但我仍然没有成为强盗,或者招安为官军,我在汲取了某种神秘的性格源泉的同时,仍然是自由独立地面对这个世界,而并没有在额头上印下宋江或者武松的字号。但是同时我也不能否认,我的血液里,已经永远地流淌着半部《水浒》。当然,不只是《水浒》,因为后面还有《西游记》、“三言两拍”、《庄子》、“唐诗宋词”、金庸武侠……他们是我的语言,他们塑造成我,但我毕竟仍然是自由的我,由我作出最终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抉择,书写每一个大大小小的故事,更重要的事,由我自己决定此生去成为令狐冲或者林平之、杨康或者杨过——其实不可能成为某个纯粹的他者,只不过是说和谁为友罢了。
与故事中的谁为友?把哪些故事(书籍)编织进自己的生命?这不是一个小问题。新教育人都熟知惠特曼《有个孩子朝前走去》那首诗,都知道朱永新老师“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精神发育史”的格言。读什么,将最终决定我们可能成为什么——它不是决定我们,而是决定我们的可能性。
06
也许有人会说,我们不必扮演上帝,去判定哪些书值得读,哪些书不值得读。但是我们总可以为自己的人生作一规划,来自我决定:既然我想要规划某种人生,那么一定有某些书是值得锲入的吧?
于是在承认生命是自由与开放的同时,我们在有限的视域内,为自己选择也为朋友推荐那些我们认为是名著与经典的书,当然还有切近的阶梯书,以及有效的工具书。
我们决定选择它们,把它们当成生命的经线,一根根,一字字,一句句,一天天地编织进自己的生命。
我们确实有一个规划,我们确实构想过这匹可能成型的生命锦缎的式样,但是我们仍然坚信,它永远是一种自由,是一种原创,因为不仅这经线是由我们自主抉择(我们终得抉择),而且生命中还有另一股线,完全来自我们自身,来自我们自己遥远的过去——我们的经历,我们以前的思考,我们以前的阅读和抉择。
经线,六经注我,经典名著源源不断地注入我原本有限的生命。
纬线,我注六经,我只有用自己的卓越,才能证明自己配得起这些名著,我只有用自己的灵感与思维,才能唤醒这些沉睡在字句中的思想。
而只有经纬既分明又一体的锦缎本身,才算得上是生命意义与名著价值通过我的存在而获得了双重证明。
07
我们倡导一种古典的阅读法:批注。也就是用笔为刻刀,在原著上刻下自己的印痕。
也许只是一道道或直或曲的线条,一个个或重或轻的加重符号,一次次叠加的彩色标记,也许只是潦草不清的片言只语,也许可能是洋洋洒洒的“我认为”……
我们并不在乎四平八稳的读后感,也不在乎精妙到令人叹服的书评,我们只在乎努力跟上经典名著的呼吸,听懂它的声音,尝试着和它对话。
也许这些声音最初确实很幼稚,但是我们坚信这样的牙牙学语将最终使我们掌握这种神秘深邃的语言。
到最后,我们会难以分清是我们改变了充实了名著,还是名著改变了、充实了我们,或许应该这样说,是我们共同织出了生命的新的锦缎。
许多人到旅游名胜去游玩,都喜欢在大树和墙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在更为隽永的著作里,同样留下自己的刻痕呢?
这二者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来源与背景,但看起来又是如此相似——因为生命总是恐惧于自己无名的消逝,而总想获得一点点证明的痕迹。但每一年,检点自己的书架,总会发现只有极少的殿堂上曾刻下自己到此一游的痕迹。这真是令读书人遗憾的事。
08
2009年,哪些书锲入了你的生命?你锲入了哪些书的生命?
2010年,哪些书锲入了你的生命?你锲入了哪些书的生命?
虽然说读书不是儒家精神的第一义:在方式上,“行”比“知”更重要;在义理上,“仁”比“学”更重要。但是孔子一生,不敢以“仁”自诩,而惟敢自称是一个读书人,一个好学不倦者。阅读不断地充沛着我们的生命语言,这样我们书写自己生命故事的时候,才不至于落于平庸而不自知。
请告诉自己,2010年将继续编织,以名著为经,以批注为纬,编织一段精致纯粹的网师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