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族的教育观念源自于爷爷。每当我爸每当与我谈及他自己为什么会重视教育,他都会说这是受了你爷爷的影响。“就算讨口叫话砸锅卖铁也要送你们读书”,爷爷对我爸他们四兄妹说的这句话,在我爸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也由此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是的,我没有亲眼见过我的爷爷,我对爷爷生活所有的了解都来自父辈和爷爷辈的其他长辈碎片的回忆。通过他们把印象至深的事迹讲给我,我脑海中爷爷的生活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
昨晚,在二爹家堂屋的角落里烤着柴火,聊着聊着天就说到了爷爷,重温了一遍老爷子曾经的生活经历。
爷爷曾经是朝鲜战场上的一名军人,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每当想到这一点或者每次跟同学朋友提及我爷爷时,感觉自己身上都在发着光。直到我现在长大依然如此。爷爷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到战场上后不久身体产生了不适反应。在当时物资匮乏和极度严寒的环境里,爷爷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 最后终于无法坚持,卧床不起。不知道这是爷爷上战场后多久发生的事情,只知道最后卧床四百多天。
那时爷爷才刚二十来岁。
后来,从战场回家,单位给了工作介绍信,让找“南×县安置办公室”给安排工作。但是爷爷并没有拿着信去县里,而是回到农村老家。真不知道当时爷爷是怎么想的,明明能待在县城,并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为什么还要回到半山腰上,回到这个缺衣少粮的穷苦地方。据二爹说,爷爷当时认为自己是军人,是共产党员,绝对不能给党和国家添麻烦。
在乡里街道上,爷爷找了一份活儿,作为临时工为乡政府收粮(当时能从事这样的工作也是很难得,是否因为我爷爷共产党员的身份已无据可考),那时农民和村社种的庄稼最后都需要交公粮。有了这份工作,爷爷养活自己完全没有问题,毕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对,爷爷当时还没结婚。不多久,乡政府有了新的编制名额,一大批临时工,可以转为有编制的公务人员。哇,真是个令人羡慕的好机会。可是爷爷还是没有把握这样的机会。他说,我是共产党员,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还是把机会留给其他更需要的人吧。最后,临时的工作人员基本都有了政府编制。
再后来,爷爷决定当一名医生,于是跟着乡卫生院的院长学习医学知识和经验,一切从零开始。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爷爷学得很快,没过几年就可以出师了。应该是在学医期间吧,爷爷结了婚。其实有不少女生追求他,但最终还是被教幼儿园的婆婆一纸情书俘获了。婚后婆婆生了孩子,在家专职带孩子。爷爷为了应婆婆的呼唤离家近一些,就回村驻守村医疗点,当起了乡村的赤脚医生。
作为村医,爷爷口碑很好,深受群众爱戴。在那个年代,我们这农村大山里道路并不是很好,公路是不可能有的,上下山大多都只有被踩斜踩滑的羊肠小路(真的是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当时,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可以到村医疗点治病,一些病情严重的,只能在家等,支家里人请我爷爷出诊;地理位置好一点的,可以隔着山谷,在山对面大声喊,而不用自己亲自跑。不管远近,也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有人需要看病,爷爷总是背上药箱就出发。我爸给我说,他都很多次晚上给爷爷打手电筒,翻山越岭,陪着一起出诊。爷爷待人真诚,心地善良。一般医药费都收的很低,几乎只收成本价。遇到有些病人,如果家里实在特别困难,就不收他们医药费。直到这么多年后,有些找我爸治病的老一辈的人,仍然会提起我爷爷,感念他的好。是的,隔着时空,让我又感到自己身上也在发光。
穷山恶水出刁民,虽然我不赞成这句话,但在某些时期和特定场景下,符合农村现实。在上世纪七八年代,有些人仗着自身当前的政治地位,以家庭成分为话题,恶意攻击四邻。可能得益于爷爷的口碑和共产党员的身份,我们家并没有招致明显的恶意和攻击,父亲那辈算是有一个和谐的童年。
天不随人愿,爷爷刚四十来岁就去世了,那时我爸作为家里的老大也才十六岁。爷爷去世之前,村医疗点的药品被盗了,没找到小偷是谁,这责任自然是由我爷爷来承担。加上之前入不敷出的给人治病,爷爷离世时共欠村医疗大队卫生院一千多块钱(听说好像是八千多块钱,但念及我爷爷对乡邻做出的贡献,免除了很大一部分。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爷爷死后,留给父辈们的,不是一大笔遗产,而是一千多块钱的欠债,这个确确实实。在八十年代,一碗面五分钱,一千多块钱想想也知道是什么概念。不过我没有听过爸妈他们抱怨,只知道他们在农村的这三四十年,一边还着欠款,一边交着公粮公款, 然后把我养大。
爷爷死的时候,乡亲们提议用村里公有的大树为爷爷免费打造一口棺材。虽然最终在某些有心之人的说法下没有实现,但乡亲们的心意和想法,在我现在听来仍然无比感激。
爷爷放弃县城和乡政府的编制回到乡里,在我看来是不值的。如果…一定会不一样。但是我可能也不会享受到戳着国家免费教科书章子的小学课本,不会享受着教育阶段的多种补助,可能也不会上大学和读研,可能根本没有我。目前所有的就是最好的。有些可以比较容易得到,有些只能靠机遇和缘分。比如说,让我及世世代代崇敬的这么一位爷爷和他那超越时代的精神。
爷爷留下的照片不多,现在只有一张他年轻时在部队的黑白照片。照片中也只有他的半身像。白皙的脸看着有点圆,乌黑的眼睛温和而笃定,正视着前方,身上的粗布军服十分整洁,头上戴的也是粗布帽子。帽子中间有一颗五角星,尽管是黑白照片,但可以肯定,那颗五角星一定是一颗红星闪闪的五角星。
写于2020年2月21日
禁止转载和一切形式的商业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