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放假,我在外婆家待了七天。
这是很令人心生颤动的一家人。年老体弱的外婆,外公,再加上有时神经兮兮,干活迟钝的舅舅,还有年幼的八岁表妹组成了这样相濡以沫却又矛盾重发的一家人。
他们的家很昏暗,一直以来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外婆坐在一个圆形火炉旁,眼睛不眨地盯着闪动的电视屏幕,病痛已经把她折磨成不知时间,不看日月,不屑变动的木头人。我还在车上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她在电话的那头用虚弱又怪罪的声音叫了我一声,说你还打电话来做什么。我脑海里出现我三天前的场面:我在电话里跟她说因为要和陪家里爷爷一起过生日,只能三天后再过去她家。可能她没有听清楚,又或者在家望着电视等待,等了一天又一天,病痛中混沌的她认为过了很多天,以为我去照顾她只是说说而已。我顿时感觉委屈,眼泪浮在晶状体上,我抬头望着车窗外对电话说,你要舅舅去路口等我吧,我马上就到你家了......我眼睛都不眨地望着窗外,生怕错过了外婆家,我有点路痴。下了车,是小表妹接的,我看着她在脏兮兮的棉衣映衬下宝石般纯净的大眼睛,笑着问她:你奶奶生气了?她淘气的摇头带动了细小的身躯:没有。我和她走过弯道,舅舅正站在路边的榆树前,背着手,趿着脏布鞋,眼睛鼻子和嘴巴挤在了一起,对我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然后我看到了房间里火炉旁的外婆,她拿着药瓶,药瓶里的小圆片滚到了凳子下面,外婆只能动左手,也不能起身,挣扎着怎么也捡不到那些药片,我心酸地为她把一颗一颗的药片拾到她纹路复杂,皮肉枯萎肿胀的手掌心里,弯腰时略带娇嗔的说对她说:外婆,你生气了吧,快别生气了,对身体不好,这几天我会照顾好您的。她皱着眉望着电视说:我没生气。
我对外婆的回忆不是很多,大部分是不好的记忆。也许人就是这样,对你好的事情总觉理所当然,怎么也记不住,骂你几句说你几句弄不好会记到骨子里。我记得我小时候住在外婆家,跟她去赶集,我想穿裙子,因为裙子上有些圆圆的小洞,她皱着眉头说丑,我只得把那条公主般的纱织裙子藏在箱底,再不敢拿出来;我回家了,外婆来看我,皱着眉要我洗头,说我脏,直到洗出来一盆黑水;她问刚开始发育的我,有没有穿内衣,我不懂,她皱着眉头说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不开始穿内衣;大姑妈带着我表姐顺带着我去阿姨家玩,我没有鞋穿,只能穿大头的泡沫拖鞋,在阿姨家的她又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穿这样的鞋子就来长沙,等会儿出去给你买双凉鞋。我们跟着阿姨去了海底世界,路上经过好多卖鞋子的店,好看的凉鞋琳琅满目,令小村庄出来的我看得流口水,她嫌贵,结果我穿着那双丑丑的红色泡沫拖鞋看遍了所有类型的五光十色的鱼。当看到购物区那些亮晶晶的鹅卵石时,我挪不动步伐,心里想河里怎么会有这么圆,这么好看的石头,那时我对外婆说我想要一个鹅暖石做纪念,她还是皱着眉头,不满的说,这要十块钱,结果给我买了一个我不是很喜欢的五块钱的小橡皮鱼,回家就被我扯掉了尾巴。外婆以她的方式对我好,而我熟悉她的皱眉的同时对她却有深深的依赖。
眼前的外婆胖胖的身躯消瘦了许多。我讨好般地扶她上厕所,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嘴唇很大,当我把放满饭菜的勺子放到她嘴边,她的嘴唇就会把饭粒像扫帚一般吃到嘴巴里,她总是很快的把我喂她的饭嚼完(又或者都没有嚼就伴着汤吞咽下去),然后说,你快去吃吧。
外公的身体也不好,大概是肺或者气管的病因,他总是喘不过气似得呼吸,伴随着喉咙的哼声和痰的震动声,我听着听着感觉自己的喉咙也充满了粘液,也时不时小咳一下,我知道这只是心理作用。外公待我很好,他说我来了便是客人(外孙不同于孙子,也许他对我的客气是存在于亲情关系中的),他不要我洗碗,不要我煮饭(其实我会煮饭,只是味道平淡而已)。对外公的记忆是空白的,也许当时住这里的年龄太小,不足以产生记忆,但对他的面容很熟悉。他戴着一顶在老头中还算洋气的皮帽,不像我爷爷总是戴厚厚的土里土气的棉帽,鼻子高高的,眼睛小却深邃。妈妈说在她小时候,外公总会跟她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中的故事,什么刘备周瑜呀,武松呀,什么三十六计呀,外公闭着眼睛就能说的流畅且有水平。我小时候很羡慕妈妈口中的外公,我想要是我爷爷也会讲就好了,我就可以从小培养看名著的兴趣了,到如今大学临近毕业,我一直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提不起兴趣,看电视剧都分不清人物。
舅舅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好酒,喝起酒来没个限度,喝完要么发脾气,要么就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在浸着到稻草根的田地里打滚,在路边睡觉等事情他都做的出来。以前外婆总是把招待客人的酒到处藏,我舅舅总能找到,我怀疑他的鼻子是不是有特异功能,稀释在空气中的酒香也能闻得到,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动画片中有形的香味痕迹。外公和他一样好酒,俩人喝一口酒闭着眼睛摇着头抿一下嘴,好像喝到了琼浆。但酒还是害了他们,它夺走了外公的健康,摔得舅舅曾经精神失常到躲到柜子里,傻了很久。他对《三国演义》很感兴趣,见我正上大学,就拿出一本脏兮兮的《三国演义》,问我,你看的懂吗?我饶有兴致的看着一个和书格格不入的邋遢的舅舅说,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只上了一年学的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皮,认真的用家乡话念起了这些文字,坑坑洼洼,断断续续,念完一段还小心的抬起头用挤挤的眼睛看看我的反应,他是要在我脸上搜索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是惊奇,是沉醉,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我没有认真听,但是我知道他有一种很多知识分子所没有的对知识和文字的敬畏。对于酒,他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这片地方,很多人喜欢喝酒。我说,酒有什么好喝的呢?他挤了挤眼回答:你回去喝喝就知道了。我白了他一眼,哪有舅舅要侄女学会喝酒的。
这几天,外婆只坐在火炉边,除了上厕所,不曾走动。目光呆滞的望着电视,望着冰冻的水汽从电视前的窗户上一条一条留下。外公对她很好,吃什么菜都要考虑她的感受。厨房里总是柴火的浓烟,我的眼睛时不时被烟熏得闭也不是,睁也不是,只能眯着眼睛流眼泪。这个家的“机器”,是围着外婆转的,患重病的外婆挑食,外公就拖着有风湿的腿赶到集市上,按照外婆想吃的菜单买菜。他会很有耐心的问外婆想吃什么,舒不舒服,看的什么电视,而外婆只会缓缓摇头,一脸烦躁。小表妹很可怜,却很活泼积极,是外公外婆心中的寄托。但她瞧不起她爸爸,两人经常反目,打架,每次都是小表妹大哭结束。外公嫌弃舅舅,说他不会做事情,大声骂他,吼他,舅舅只有服从,从不敢反抗。
外婆家有很多红薯粉要做成红薯粉条,外公从叫了两个在行的同龄人帮助他揉粉,捶挤粉丝。狭窄昏黑的的客厅里,做粉的爷爷从自己家带了两个带脑袋上的电筒,一个自己带上,一个由我拿着为架起的两个一冷一热的大水锅照明,顺带烧火。现场很混乱,所有的语言矛头都对准了干活迟钝的舅舅,因为他总是把稀释的红薯粉抖到地上。我在浓烟里隐约看到了一个揉粉的爷爷和一个捶粉的爷爷还有捞粉的外公他们三张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无数攻击舅舅和嫌弃舅舅的字眼,我看到舅舅老实巴交地干着属于自己的程序,脚和手不能有效的结合,抖掉,拾起,抖掉,拾起,反反复复,不知疲倦。我的眼睛有点湿润。舅舅留下了喝酒摔跤的后遗症,身体不灵活。最后做粉阶段,我因为心急踩到了他拖着的鞋子,他摔倒了,怎么也爬不起来,我抱歉的支撑着他起来,他没说什么,喝了几碗外公好不容易拿出来的待客的白酒,踉跄着跑到自己的房间,不睡床上,却在水泥地上打起了呼噜,我知道,我欠他一句对不起。
这个家,充满了人性,虽然不和睦,却被亲情融在了一起。我在期间,很想将这个家的环境注入一些新鲜的东西,比如说给外婆讲故事,让她开心一点,或者家里家外打扫和整理一遍,让其不再那么乱,亦或者换一个灯泡,我以前觉得昏黄的灯泡很有家的感觉,但并不是这样,没有健康乐观和睦的一群人,它只会衬托凄凉。但是我没有改变任何一项,外婆并不喜欢说话,其他人早已习惯这个环境,我甚至想象这房子被一个厚厚的气团包着,这个气团充满着独特的气息,这里面所有的事物都包含着一段历史,东西和人包括那只会趴在柴火边烤火的猫都共同经历了悠长的历史,我如果将其改变了却走了,他们会不习惯。
可是,怎么办才好呢,要想要改变,只能改变其血液,外婆外公的三个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脱离了这个环境,她们在属于她们各自的气团里生活,已经不知道如何为了爸爸妈妈改变自己的环境,这已经是很多留守老人面临的困境。
我走的那一天,外公哭了,坐在柴火旁遮住眼睛,喉咙里发出只属于他的哽咽,我知道他哭的是生活的不幸。我突然对那些为了照顾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等而放弃自己一些重要东西的人肃然起敬,他们的做法看起来容易,其实,很难。
(假期写的感触却成了这个家最后的镜头,我却瞬间失去了其中两个亲人,无奈身在远方,恕不得奔丧,逝者安息,生者悲痛,恍若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