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到了目的地,老王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盘算,这里离家有一段距离,如果再能接一位客人回程,这趟活儿就完美了。
手机提示没有新单,这个点,要车的人也少了。他熄了火,初冬,车里有点冷。他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灰明暗交错,车里似乎有了一点温度。
他透过前面的车玻璃向外看,车的右边是一个高档小区,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大门紧闭,偶尔有人进出,都是刷卡,想来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老王暗自调侃。
等了十几分钟,仍没有新单,脚开始麻木,他有点后悔,没听老婆的话穿上那双厚一点的鞋。他出了车门,跺了跺脚,一股热流涌向脚掌,年纪一大,身体大不如从前。他来回踱步,不时看看车里的手机。手机屏幕岿然不动。又等了一会儿,老王准备放弃,明天还要上班,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钻进车里,起动发动机。
“滴,滴”,手机提示有新单。往往这样,本不报希望了,又来了希望。他犹豫一下,点开了那个跳动的小红点,显示客人距他五百米,要去他家附近的一个酒店。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为今晚的坚持而庆幸。
他接了单,朝前驶去。
他开足了热风,怕客人抱怨冷。自从开上网约车,他才知道评价就是信誉,好评多,约车的成功率就高,他不敢马虎,怕有闪失。他有时自嘲,比上班还认真。
约车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在远处挥手。中年男子打开后座的车门,一阵冷气钻进车里。“您好。”老王打招呼。
“嗯。”男子若无若无地点了一下头,转头看向车外,不再说话,似乎没有与老王聊天的打算。
老王最初开网约车是为了业余挣点钱补贴家用,但现在他越来越喜欢晚上没事出来转转,看看夜晚的城市,看看坐他车的人。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看到他熟悉世界的另一面。这个城市像一张牌,正面是他常见的,背面隐晦,只有翻过来,才能窥到一点面貌。
坐在后排座的男子把头埋在大衣领子里,缩着脖子,压低脑袋看向窗外,面无表情,车里弥漫着沉寂,这种沉寂像沉入到大海里,听凭大海的摆布。
车里太静了,老王想说点什么:“天真冷啊。”他透过后视镜试图看一眼男子的回应,过了一会儿,有一盏茶的时间,男子回答:“嗯。”好像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老王专心开车,只想快一点儿把他送到目的地,好回家钻进暖和的被窝,一想到家,他不禁又加了一点马力,车速提高了许多。白天的高架路上,像是覆盖了一层移动的蚂蚁,密密麻麻,让人透不过气。深夜的高架路上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宽敞平静,偶尔有车驶过。
“哎,慢一点。”后面的男子终于开口,说了一个以上的字。
老王忙说:“好,好。”他降低了车速,车里的气氛仿佛有了一点松动。
一个巨大的红十字从地面伸到高架路的上面,夜晚的红十字,闪着幽幽的红光。车驶过,“我妈在这里住了半年。”男子的声音低沉。
“哦,那老太太现在挺好吧?”老王没想到男子主动说话,就随口问了一句。
“她去世了,住了半年,还是没有救回来。”短暂的沉默过后,男子说了最长的句子。
“唉,节哀吧,到了这个年纪总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了。”老王向右边侧了侧头,接着又转回来:“我家老太太走的时候,我都没赶上见最后一面。领导让我出差,老太太那时已经下病危通知单了,我给领导请假,领导说如果我不去,那这个活就不能开展了,影响到整个部门的进度。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为了这个,我恨他一辈子。其实那个领导也没有好下场,被逮进去了。人啊,不能做坏事,也不能做对不起良心的事。”
老王一说起话来,就容易刹不住,这是开网约车养成的毛病,一个人总在路上跑,看到一个人就想说说话。
后排座寂静无声,又陷入了沉默。
男子再开口,声音有点沙哑:“我不算是孝顺的儿子,早些年只顾着挣钱工作,没怎么照顾父母,如今有条件了,父母却都走了,尤其是我母亲,早些年还帮我看孩子,劳累了一辈子。”说完,男子竟嘤嘤地哭起来。
这让老王措手不及,一个大男人在你面前哭,比自己哭还令人难受。
“老弟,老太太也不希望你这样,人生啊,就是这样,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可能再找回来。我们只能把以后的时间过好,不留遗憾。人生不容易,你看我,五十大几的人还出来开网约车,如果不是因为经济有点紧张,也不会干这个。但干了之后,发现这个业余工作不光能挣点零花钱,还能见到许多人,也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事。”他说完,觉得最后一句话有点不妥,赶紧说:“老兄,别误会,我可不是笑话你啊。我是想说,很多事情都有两面性,看似是一件好事,后面可能隐藏着不好,一件看上不那么好的事,也会有好的一面,就像我开车一样。我家老太太走了,没见到最后一面,这让我更加珍惜身边人。原来我总爱和我老婆吵架,其实没有大事,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我想我不体谅她,谁还会对她好呢?我现在都让着她,她人也不坏,就爱发个小脾气,可能是更年期。我现在让着她后,她倒不爱发脾气了,你说怪不怪。”
中年男人好像点了点头,又陷入沉寂中。
男人要去的酒店就在前面,车缓慢地滑行,“老弟,快到了。”说完这句话,老王觉得有点不妥,因为对客人此时的语境应是:“先生,您到了。”又不好收回,也不能再说一次,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
男人有点恍然,犹如在梦中苏醒:“这么快就到了。”他犹豫了一下,结了账,下了车。他站在路边,冲老王挥了挥手。
车开出十几米,老王看镜子,男人还站在酒店前的光影里,没有进去。“真是一个怪人。”老王想。
老王进家,在客厅打瞌睡的老婆一下惊醒了,嗔道:“这么晚,我都担心坏了。”
“今天送了一个客人,挺远,我等了一会儿,顺路接了一位过来,算是没跑空车。”
“饿了吧,我做了茶叶蛋,一直在锅里温着,你吃一个。”老婆转身进了厨房,老王看着妻子的背影,咧口笑了。还在谈恋爱时,小姑娘的她,她的腰身,他两只手差不多能环抱过来,可现在,她的腰呦都找不到了,他得用胳膊和手加在一起才能抱过来。想到这儿,他嘿嘿地笑起来。
老婆转身回来正好看到他的笑,问:“笑什么?难道还不累?”
“累也得笑啊,不能笑,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老王打定主意,不能告诉老婆他为什么笑,女人都口是心非,嘴上说不在乎,你要是点破了,还不得好几天看她的脸色。
老婆做茶叶蛋有独家秘方,蛋软糯,滋味十足,茶与酱油的香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到蛋里面,剥开蛋壳,蛋青上印着纵横交错的褐色纹理,像是白瓷上面故意做出的裂纹。
一个茶叶蛋很快吃完了,意犹未尽,老王看了看老婆,女人心细:“不能再吃了,吃多了没好处。”
老王不再坚持,近几年,他不再为小事和老婆争执。他去洗手间洗手,关客厅的灯,躺到床上,老婆微微打起了鼾。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年过中年的老王今年连遇麻烦。公司效益不好,每天都传出裁人的谣言,令人惶惶不安。老王在心中暗算,他和分管副总关系一般,如果裁人,他首当其冲,他年龄没有优势,找个理由就可能被干掉。他小心翼翼,怕不小心得罪人,每天他都笑,有人说得过分,他笑;有人找麻烦,他也笑;有人甚至出言不逊,他仍笑。中年老王把笑当作面具戴在脸上。一进入办公区,他立即满脸堆笑,没人时,他也笑,怕突然见人,转换笑容来不及。老王以笑示人后,同事们对他倍加好评,就连分管副总,也喜欢拍打着老王的肩膀说:“老王,你近来很积极啊。”
老王调侃:“我是到了这个年纪突然爱上了工作。”中年老王的攻击性变小,在周围营造出了和谐友爱的氛围。他不久发现,这样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公司的势头直转急下,降薪又喧嚣尘上。没多久,各种补贴相继缩水,发到工资卡上的数字锐减。
周围开始涌动着一股特别的流动的气息,这种气息比空气还轻,不易觉察,但也无法忽略。这像是若有若无的味道,像是不易觉察的抚摸,像是心房莫名的跳动。气息慢慢地弥散。老王也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大家都开始笑容满面,一副友好相处的样貌,不再剑拔弩张,其实是知道未来不可能有太多的利益可供争抢,也没希望争抢,同事们突然变得“友好”起来。
老王总结,原来大家都跑着前进,看到跑无望后,就变成了快步走,快步走也没什么效果,就索性变成闲庭信步,悠然自在起来。就连分管副总也神出鬼没,半年不开会,平常不见人。旁边的小李最近频繁地到办公室外面接电话,每次他一接起电话,忙道,“请稍等”,就快步走到安全楼梯间,私事明显多起来。平常,小李在电脑前不停地画图。老王纳闷,公司的业务明明减少了很多,他为什么这么忙?一天,老王找小李借钉书机,小李没在座位上,老王想看看桌子上有没有,他四下看了看,电脑屏幕没关,CAD图纸赫然写着另一个设计公司的名字——原来小李在帮别的公司画图。老王赶紧离开,如果小李看到就不好了。
老王留意,好像同事们都额外找了点事做,工作不忙,都挤时间做自己的事。公司一边降薪,他们一边泰然自若,好像收入减少对他们根本没有影响。原来都在做自己的事啊,老王恍然。
老王心慌起来,自己年纪一大把,平常没追求,一直干着不太重要的工作,这么多年工作经验,也没积攒下有用的技能。但总不能坐以待毙,老王吃饭时和老婆说起这个事,儿子正在上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工资一直在降,总不能这样等着。
“我们同事的老公最近在开网约车,听说能挣点钱。要不你也试试?”老婆出主意。
“白天我上班,怎么开?”老王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好。
“晚上开。”
老王仔细盘算了一下,公司现在5点下班,基本上能准时离开,到家吃完饭还不到七点,从七点到十点,一个晚上干三个小时,应该能拉上几单。老王想与其不知所措、惶恐不安,不如找点事干,挣份额外收入,心也能安定点。
老王是行动派,说干就干。他下载了软件,按照要求注册,很快他就接了第一单。慢慢他就习惯了晚上出去跑车,接客人,聊上几句,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
他没敢在同事面前透露晚上出去做网约车司机的事,他怕同事们笑话,也怕领导知道了认为不安心工作。他心中藏了这么一个小秘密,心倒不那么起伏、也不飘移了,镇静了许多。
每天上班前,他都把车打扫一下,省出时间晚上就能直接接单了。早晨他照例打开后车座的门清理地垫。他探身下去抽垫子,垫子上躺着一只黑色的皮夹,是只钱包!
他昨天一共拉了四位客人,两位女士、两位男士。钱包是对折夹,一看就是男士常用的款式。昨天的两位男客人,一位坐在前排的副驾驶位上,最后去酒店的男人坐在了后面。
马上就到上班时间,他来不及多想,就开车去了公司。钱包他放在了口袋里,中午趁大家出去吃饭,他打开了钱包。
钱包里有几张银行卡,有一点现金,还有一张商场的优惠券。纸币理成一叠,从大额到小额顺序排放在一起。除此之外,钱包里没有任何能透露主人的信息。老王想,要是我准把身份证放在钱包里。
昨天的接单信息上有乘客的联系电话。老王也进入安全楼梯间,看四下没人,按照那个联系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接通。“喂。”那边的声音很低沉,接电话的人像在进行一场无聊的斗争,虽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但语气分明如一根抻长的面,正在断与未断之间徘徊。
“呃……”老王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起,唐突地问:“你好,你是不是丢了钱包?”
“哦,是。你是哪位,在哪里拣到的?”
“我是……”这时有人进了电梯间,老王停了下来。那人看老王在,就出去了。他低声说:“我是昨晚拉您的司机,你的钱包落在我车上了。”
“谢谢了。”捡回失而复得的钱包,那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兴奋,好像这件事与他无关。“我今晚出差,等回来后联系你,先放在你那。”
挂了电话,老王想这人心真够大的,把这么一件重要的东西放在一个陌生人那。老王把钱包琐在了办公室的文件柜里,等那个男人的电话。
就在老王快要忘了钱包这回事的时候,他突然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他正在会议室开会,本想出去接,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现在人多嘴杂,万一不小心让他们听到自己在赚外块,徒给自己惹麻烦。老王挂断电话,把手机拿到会议桌下面,发送了一封短信:我正在开会,稍后联系。
那边也很简捷:好。
中午的时候,老王在电梯间给那个男人回电话。这次电话接通得很快,那边的语气也轻快了一些:“你好。”
“我白天不太方便,正在公司上班,晚上怎么样?你过来拿,或者在哪里见?”
“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你顺便把钱包带过来。”
老王要拒绝,自从开了网约车,他的夜晚比白天忙。
中年男人觉察出老王的迟疑,“你晚上是不是有事?那就改天。”
钱包在老王的手上,老王担心对方多想,赶紧说:“没事,没事,你在哪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那晚上咱们约在上次你送我去的那家酒店,七点见。”
老王放下电话想,这个男人外冷内热,他特意选了离我近的一个地方吃饭,倒是挺为别人着想,
老王下班把车送回家,顺便给老婆说一声晚饭不在家吃了。老婆听说那人要请吃饭,问道:“你怎么确定那个钱包一定是这个男人的,万一是别人的怎么办?”
这倒提醒了老王。
老王一走进大厅,那个男人在座位上向他招手。尽管那晚只同乘了一段路,彼此都留下了较深刻的印象。
老王落座,中年男人招呼服务员上菜,有点抱歉地说:“没等你,我就点了,一会儿看看再点几个。”
“我这人不挑剔,我老婆的茶叶蛋都能把我养胖了。”说起老婆,他想到老婆的提醒。
男人的钱包在他口袋里。
“兄弟,不好意思,照规矩,我得问问。你钱包里都有什么,我比照一下。”
“哈哈,”中年男人说,“没想到你很认真,这是对钱包主人负责。我钱包有三张银行卡,其中两银行卡,一张信用卡,对了,还有一张商场的优惠券,面值是500元的吧?”
老王打开钱包印证了一下,全如男人所说。他把钱包递了过去:“你检查一下。”
男人接过钱包就放进了口袋里:“你要是不想还我,也没必要给我打电话,我自己都忘了钱包掉在哪了。”
两个彼此陌生的男人完成了这顿饭最重要的任务交接,接下来有点不知所措起来。两人没有过交集,如果不是这只钱包,可能没机会再见面。男人不停地往老王的茶杯里续水,老王连说“客气”,茶水氤氲的气息让周围的空气有点流动。好在这时开始上菜。
“我带了一瓶红酒,咱们喝一点儿?”中年男人提议。
老王实在想不出不喝的理由,把杯子递了过去。酒是最好的润滑剂,酒过三巡,两人的话渐渐多起来。
那人问老王为什么开网约车。老王讲了当前的困境,有点无奈:“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在那等着。我干了这个,让我老婆也跟着担心受累了,每晚她都等我回去,还给我做夜宵。男人嘛,有养家糊口的责任。”
男人点头,把酒杯伸到老王面前:“你是有担当的好男人。”两人碰了杯,男人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有担当谈不上,好男人也不算。我老婆从二十几岁就跟着我,到现在二十多年,我没让她过上太好的生活,我这个人不求进取,自由散漫,她都忍受了。兄弟,她对咱没要求,我也不能太过分吧。”老王喝了酒,一会脸上泛起红晕。他爱喝,但不能喝。
原来不开网约车的时候,老婆下班做两个菜,他倒上酒,就自斟自饮起来,他每次顶多喝两小杯,老婆盯着他,一到约定的量,就收了他的酒杯。后来开上车,好久没喝过酒,算是少了一大人生乐趣。
中年男人喝了酒有些沉默,老王却变得欢愉。“不好意思,兄弟,我一喝酒,就容易话多。”
男人微微低头,像在想心事,听老王这样一说,赶紧抬起头,可能动作太快,来不及掩饰微微低头的表情。他的脸上是还未来得及消抹掉的复杂的表情,交织着各种情感,像是懊悔、自责、还有一点愤怒,或还有欣慰,一瞬间都涌了出来。老王看到,愣住了。
酒店的服务生过来上菜,这是一个插曲,又重新开启了一个新的瞬间。服务生穿着白色镶着金边的工作服,衣服平整、一丝不苟,白色的衣服上没有一点污渍。酒店的大堂上吊着金色的水晶灯,犹如一个巨大的皇冠镶在了屋顶上,不知从哪来的风,水晶灯上数不清的吊坠向一侧摇摆,可能发出了悦耳的碰撞声,灯离地面太高,听不清。
大堂金碧辉煌,空间巨大,餐饮处只有不到十张桌椅,还没怎么有客人。老王看向四周,再看看自己穿了几年的毛衣。毛衣是几年前买的,他一直穿着,没想到换新的。他的想法是只要还能穿,就没必要再买新的。毛衣洗得褪了色,几种颜色都呈现出了——向灰性,蓝的变成灰蓝,绿的变成了灰绿,暗红的变成了灰红。毛衣像一幅久经岁月的彩色的老照片,原来的色彩渐渐褪下,在时光里暗淡下去。
他看自己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像馒头掉到了蛋糕堆里,像鸡凑到了鹤群里,像……。再看对面的男人,鸡心领的毛衫里穿着一件白衬衣,露出的白衬衣的领子挺阔,和服务生的工作服一样白,但布料的纹理明显细润了许多。他一伸手,白衬衣的袖口从毛衫里露出来,同样是洁白如新。毛衫的右上方若隐若现出了一个标志,大概是品牌的标志,毛衫上均匀地布满了细腻的绒毛,平整、有质感。
老王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把手放到桌下,隐藏了起来,像要把不安藏起来。
男人笑起来,“你误会了。其实,我,我要谢谢你。”
男人把酒杯再次伸到老王面前。老王有点不知所措,忙从桌下拿出一只手,放在了酒杯上:“你太客气了,不管是谁,拣到都会还的。”
“我不是说这个事。”
“那是什么?”老王想不出男人还要感谢他什么。
又是沉默。男人低头,又抬头,像鼓足了勇气,“你那天晚上接我到这个酒店,其实……”
男人说得拖泥带水,老王不解。
“其实我是离家出走,准备……准备找到一个人,是个女孩。”男人一说出来,他整个人就松懈了,像拔开了一个肿胀的木塞,一下倾泻而出,出来的是心中压抑许久的情感。
这下老王倒是迷惑了,“兄弟啊,你可不能这样。我年长你几岁,这事我得劝劝你。”
男人笑了笑,说:“现在已经没事了。”男人给老王倒了一点酒,也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上了一点,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算事业小成,房子有了,还挺大,儿子上中学,成绩也不错。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妻子为家庭付出得多,让他有精力在外面打拼。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没什么太好,也没什么不好。外人看来,这是难得的幸福,但人有时是不满足的,这种不满足不是对生活有了不满,而是生活太安静了,安静得只听到呼吸。晚上的家里是安静的。他大多时间是要出去应酬,他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时间里,妻子和儿子都做什么。只要他在家,他们不看电视,怕吵到儿子学习,夫妻两人要么偶尔看书,要么相坐无言,或各自看手机。生活平静得像一弯池水。
这种平静还是被打破了。是他有意地打破了平静,还是他在被动中坦然接受了平静被打破?他反复问过自己,问过不止一次。他后来诚实地对自己说,他带了一点主动。
在一次朋友组织的聚会上,他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后来才知道叫小倩。一堆人在一起把酒言欢,这种聚会往往是散了就散了,不再有后续联系。吃饭的时候,做东的朋友组织了一个微信群,把吃饭的人组在一起,大家互相发红包,抢到大红包的人就要被罚喝酒,一时玩得不亦乐乎。
那个群后来没解散,保留了下来,偶尔有人发句问候,大多时是沉默。他闲来无事在上面开个小玩笑。后来一个叫“倩女幽魂”的人主动加他好友,是来自那个群的群友。出于礼貌,他通过了好友请求。但他实在想不起这人是谁,那天吃饭的人他只认识几个,其他人都记不起了样貌。
那人主动介绍,自己叫小倩。
自那以后,小倩经常发来问候,发得多了,他也不好意思老沉默,就应付几句。小倩经常向他请教专业问题,他乐于回答,两人渐渐熟络起来。一次小倩在微信上说,在他公司附近,问他中午有没有时间请他吃饭,算是对他这一段时间以来解答问题的答谢。他是没兴趣的,许多饭局他躲都不及,更何况和一个不太熟的人吃饭。开始,他拒绝了。后来,小倩又在微信上说,她可以等他的时间,仅为了当面致谢。
他心软了,答应与她见面。
他一进餐厅,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孩冲他招手,那应就是小倩了,他走得近点,似乎有了一点印象。那天聚餐她不是很活跃,一直微微地笑着。
小倩选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正午的阳光正透过琉璃窗射进来,桌子、椅子和小倩都金光灿灿的,后来他一直叫她“阳光女孩”,当天的阳光吸引了他。
见到他,小倩有些局促,两只手不停地转换位置,似乎没有地方安放,也不太敢抬头看他,一脸骄羞。
他笑了,主动挑起一个话题。小倩让他点餐,他想女孩可能收入不高,就特意选了几道便宜的菜。
见面后,小倩发信息的次数更频繁了,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内勤,似乎平常事不太多。见过面,对女孩的印象也不坏,每次看到信息他都会回复,但礼貌客气。
一次女孩发来信息,说要送他一个小礼物。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早过了收女孩礼物的年龄。不知小倩从哪里要来他的地址,还是给他寄了快件。
秘书把快递放到桌上。快件很轻,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他拆开,漏出一只粉色的信封,信封被撑得不太平整。信封口封住了,他剪开,竖起信封往桌面轻磕,从里面倒出一个绿色的用纸做成的东西。他拿起来,原来是只纸折的青蛙,上面还画了眼睛,像是在闭目养神。他笑了。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礼物,他释然,如果贵重,他倒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回了信息:礼物不错,我很喜欢。他把青蛙放到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小倩回信,撒娇道,要请她吃饭。
他找了一个环境很好的餐馆订了位子,约了晚饭。他给妻子打电话说,今晚有应酬不回去吃了。妻子早习惯他的“应酬”,一句也没有多问,就挂了电话。放下电话,他有点歉意,但这歉意也只是一道闪光,瞬间划过心房,瞬间消失,不再有任何回响。
这次他们的话明显多起来,小倩也活泼了许多,她总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望着他,他很享受这种仰望。他点了一款超大的海龙虾,一个盘子才能装下一只。小倩望着那只硕大的虾,不知如何下手,用手点来点去,好像怕被咬了手。他被逗笑了。他拿过她的一只,干净利落地剥好,递给她,她伸过手,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
自从这次过后,他们来往频密了许多。小倩总是约他,他后来赴约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他每次都给妻子说有应酬,妻子从不过问,总是嘱他少喝酒。次数一多,最初的那点歉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还和小倩一同出游。小倩偎在他身边,总有点引人注意,不是小倩长得多漂亮,是因为他们巨大的年龄差,差了二十岁,不太像父女,也不太像谈恋爱的两个人。他攥着小倩的手,总有人投来一道道包含太多含义的目光。小倩就更大胆了,还踮起脚来用嘴碰他的脸颊,似乎想给整个世界看。
小倩的要求也渐渐多起来,先是换了房子,他出的房费,后来她又想升职,要当那家公司的外贸经理,这些他都办到了,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太难的事,他只需要刷张卡或打个电话就能轻易办成。
在柔情蜜意里,时间总是过得太快,他回家越来越晚,出去“应酬”的次数越来越多。妻子偶尔也有不满,但他总说是工作没有办法。妻子从没怀疑过他,如果她留心,她可能会看到太多“证据”,比如他衣服上的长头发,比如他身上的香水味,还比如他经常莫名其妙地笑,他还经常趁她熟睡到客厅里发信息、打电话,或者起得特别早把自己关到另一个房间里……可能太有信心,她从没想到这个一直睡在身边的人会有一天背叛她。熟睡后的妻子笃定且自信。
有次周末下午他早回家,正在做家务的妻子像看到他,很是惊喜,还喊来儿子,说爸爸今天回来早,咱们晚饭出去吃,吃点好的。儿子慢吞吞地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看到他,有点默然,叫了声爸爸,就回到自己房里了。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和妻子、儿子一块过周末,他每天总是很晚回来,儿子大多时候都睡了。
那刻他很自责,看到家里被妻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却一直缺席,是缺席的丈夫,也是缺席的爸爸。这种自责随着时间、随着小倩的出现很快烟消云散。
他在那段时间很是癫狂,小倩像一块磁铁吸引他,这是在玩火,他却陶醉其中。静下来,他常有种在高速路上开快车的感受,他把车的速度放大到极限,他几乎随着飞起来,那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引他一试再试,不肯罢休。
终天有一天还是爆发了。他想过这种事总要包不住,但他没想到会以一种这样的方式呈现。
那天晚上他回家吃饭。妻子做了几个菜,他还喝了一点酒,儿子因为爸爸陪在身边,话也比往常多了一些。他去洗澡,把手机扔在了客厅里。
他出来,看到妻子拿着他的手机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脸上的表情不可琢磨。他没在意,汲着拖鞋又去了卧室。他从卧室走出来,用一块干毛巾擦头发,看妻子正在播通一个电话,用他的手机。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上前去夺手机,手机漏音,那边一个女声一直喊着“喂,喂。”
妻子一句话没有说,就挂掉了电话,把手机扔给他。这个盖子终于被揭开了,他竟有点放松,这种刻意的隐瞒也让他喘不过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无法面对自己内心的责问。
妻子又想到了什么,去他的手里抢手机,他没挣扎。妻子拿了手机,躲到书房,后来他才知道妻子截了屏,把信息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那天小倩给他发信息,说卫生间漏水,问他怎么办,他没看到,后来又发信息,房子不能再住了,她去了一家酒店,让他去陪她。
“滚,你滚出这个家。”妻子像是用尽洪荒之力对他吼到。
他低头坐在沙发上,去摸妻子的手,妻子甩开他。儿子听到声音,看到两人的状况,知道是吵了架,他坐到妈妈旁边,拍拍妈妈的肩膀,说:“妈妈,你别生气了。”
儿子抬头对他说:“你一回来就惹妈妈生气。”口气里是怨恨。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欠妻子和儿子的太多。他拿起一件衣服出了门,晚上喝了酒不能开车,就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
他不动声色地讲了上面的故事,仿佛与他无关。讲到这里,他抬起头说:“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那天老王把他送去酒店,老王爱聊天,他想到了母亲,想到和妻子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还有儿子刚刚看他的眼神,如果再错下去,失去的不仅仅是家,可能还有灵魂。
他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看了看里边的大堂,又叫车回了家。
“你和小倩结束了?”老王问,“我有点八卦,嘿嘿。”
“结束了,完全结束了。当然我付出了金钱的代价,小倩最后要了一笔分手费,大得超出想像,我把公司的股份转让了一点才凑齐,我不想拖泥带水。能用金钱能解决了的问题证明还不是太麻烦的问题。”
老王点头。
“真正麻烦的是我的妻子,她一直不肯原谅我。我们在大学里相恋,那时有许多人追她,她选了我这个‘穷小子’,岳父和岳母为我们操办了婚礼。这么多年来,她从没给我提过物质要求,只要求我早回家、少应酬,她把儿子教育得也很好,我却辜负了她。”他顿了顿,继续说:“她从没想到我会背叛她,所以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这几天她像失了魂,但她在儿子面前仍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照常给儿子做饭,同往常一样和他背诗,等到回到卧室,她就像稻草人一样倒下了。”
他把头埋在手掌里,深深地藏在里面,过了片刻,他又从手掌里把头抽出来,眼睛发红,说:“这是我欠她的,我慢慢补偿吧。”
老王看着他,举起杯:“兄弟,人这一辈子,谁能不走点弯路,只要能再走回来,就是好事。”他们碰了杯,都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老王的电话响了,是老婆打来的,他接通:“喂,我们还没吃完。”
“那少喝点。”老婆就把电话挂了。
他笑了笑:“嫂子催你了。”
“她总怕我喝多了。有人记挂也挺好,说明咱还挺重要。”他们都笑了起来。
他们在酒店门口道别,老王已有点酒意,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只你还想要这个家,她怎么做都不过分,咱毕竟伤害了人家。我看你老婆就很容忍周到了,要是我老婆,不得弄个天翻地覆。”
他握着老王的手说:“大哥,我听你的。”
“人生啊,就是这样,一个坎又一个坎,等所有坎都过完了,这辈子也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老王看着他打上车,望着车开出一小段距离。老王晃悠悠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老王想,只要自己一进门,老婆就会端上一杯温水,然后就要埋怨为什么喝了这么多。
“嘿嘿”,想到这,老王偷偷地笑了,加快了脚步,外面太冷,还是家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