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两天一夜,把整个原野涂抹成了一样的纯色,今天是农历腊月28,三天后就是1954年的春节。
“他爸你去他姥爷家再去借点粮食过年吧,孩子都还小,小五已经一天没吃奶了,这大后天又是过年,家里连肉都吃不上”爷爷,坐在挨门口的墩子上,一口接一口的抽着旱烟,过了一会,向外瞅了瞅,叹了口气,“这几个孩子,挣得积分都吃完了,他姥爷家也不一定宽松,这大的雪,路上可不好走嘞”。说着爷爷裹了裹身上油的发亮的羊皮袄,束了根绳子就冒着大雪出门了。
爷爷回来的时候,顶着一身的雪花,像一尊模糊的雪雕,僵硬的伫立在门前,机械的拍打了两下油漆斑驳的木门。奶奶无望的哄着哭闹的爸爸,几个伯伯,相互拥挤在屋里东北角的麦秸窝里。听到拍门声,大伯不情愿的慢慢吞吞的打开门,爷爷先是抖了抖身上的雪,才迈步进屋。
“他姥爷给了半斤米,一斤苞谷还有一壶羊奶(军用绿水壶)”一边说话,爷爷一边从怀里往外拽出三个黑色的布包。爷爷嘻嘻傻笑,凑到奶奶身边,把一个黑色的“包裹”递过去。“我在南边那河沟里发现的,冻僵了没冻死,过两天过年还能和苞谷一起煮了吃粥嘞”。奶奶伸手接过来,才发现入手温热的是一只乌鸦,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打转。“你咋把这晦气的东西弄家里了,还吃肉类,你都不怕以后出门都有乌鸦呱呱的叫”。说着奶奶就往门外扔了出去,可是乌鸦又反身飞了回来,就这样三四次,奶奶瞪着眼对爷爷说道:“可好,这下肉吃不吃另说,真的把霉气揣家里来了”。不知具体发上了什么,乌鸦也没有真的煮粥吃了,那年冬天一家人也平安的度过了寒冬。
冬去春来,门口的大柿树抽出碧绿娇嫩的苞丫,这只乌鸦勤快的在树上织了个巢,每天早晨很勤快的和鸡比打鸣,可是它的叫声东邻西舍的都很讨厌,有人曾把它的巢给捅了,爷爷因此还和邻居闹了个大红脸。可是没过几天,它在树梢上再次安营扎寨了,爷爷每天早晨有意无意的在柿树下丢些五谷杂粮的俾子,而且还特意在树杈上为它造了座小屋。
转眼父亲长大了,也结了婚,新房在老房子的基础上是四间青瓦房,原本门口的柿子树,已经被院子包围了,树上的乌鸦来了去,去了来,近20年的邻里光景,和我家相处的很融洽,就是每天早晨的呱呱呱,让人听起来多少有点阴晴不定。不过随着时间的磨合,大家也就习惯了邻里之间有这样一家特殊的小邻居。
1993年,奶奶突然病倒了,因年轻时没注意身子,落下了风湿和气管炎,家里的积蓄那年也因此成了地主口中的余粮,亲戚邻里也被我家给借怕了,当时农民的主要经济来源还仅仅是手里比命还贵重的几亩薄田,谁家能有太多的私房。
1994年,姐姐很争气,高考考上了复旦大学,但是家里的气氛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喜讯冷了下来。爷爷坐在屋里老爷椅上,一口接着一口的抽着油光锃亮的旱烟,父亲坐在门口的石台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泯灭在硝烟之中。过了半个小时,爷爷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父亲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接着又急促的吸了一口气,手里的烟杆习惯性的在有了个坑洼的青砖上磕了几下,眉头深深地皱了下又舒展了,从怀里颤颤巍巍的掏出一个银光闪闪的镯子,用手细心的抚摸着上面精美的花纹,眼神渐渐地暗淡了下来,塞到父亲手里说道:拿去到李家银匠铺子卖了吧,传家,传家,也比不过一个大学生吧。
父亲抬起头深沉的看了一眼爷爷,然后低下头注视着手里的镯子。这个镯子到爷爷这里已经六代了,本来是一对,奶奶生病时为了治病800元已经卖了一只。父亲再次抬起头时,爷爷已经出去了,走出家门时声音里无奈的说了一句话:有个大学生好啊。
父亲当天并没有把镯子拿了去卖。晚上的时候,又塞给了姐姐,说道:保护好它,明天我去窑厂拉货去,一个月省着点,能挣多少挣多少,你在家照顾好奶奶,不到万不得已别卖。姐姐用力的攥着镯子,眼泪像下雨天的雨滴,浸出红红的眼睛,划破微红的脸颊。最后抬起头怯怯的看了父亲一眼说道:我不上了,留着给奶奶买药吧。
父亲并没有说多余的话,缓缓地转身,走到门口前,呢喃了一句话:我们家也有大学生了。然后就消失在泛黄的灯光中。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悉悉索索的穿着一件蓝绿色的上衣起床了。到深夜父亲才穿着一身的灰红色的衣服回来。
就这样父亲披星戴月的开始了新的生活。一个多月后,9月3号的晚上,父亲回到家里,顾不得喝上一口水,就冲进了姐姐亮着灯的房间里,紧张的从怀里抓出来一个用烟盒纸裹了几层厚厚的一沓纸。小心翼翼的一层层的打开,然后将一叠红红绿绿的钱币放进姐姐手里,才深深地吐了几大口带着尘土的气,而后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目光涣散的看着涣散的灯光,沉沉的说道:父亲无能,后天你就要上学去了,还差200。然后父亲的眼睛就红了。
第二天中午,厨房顶上的炊烟刚刚的淡薄,母亲从厨房里出来,结果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柔软的砸在了头上,落在地上又扑棱棱的弹了几下。
母亲回过神来,定眼看去,地上躺着只满身泥污的鸟类,身上散发着血味。定眼看去,原来是院子树上的小乌,它的一只翅膀羽毛上面满是灰褐色的血渍。
母亲缓缓地弯下腰,满着茧子的手掌,轻轻地去捧起地上的乌鸦。在手掌刚刚接触到温暖的那一刻,妈妈眼睛里满满的不可思议,按耐不住的心跳,以至于惊呼出了:“小颖(姐姐的小名),你出来,快出来”。
“妈,你咋了”,姐姐一边快速的走出房门,一边疑惑的问道。
母亲并没有说话,姐姐出门看到的是,母亲右手前伸着,手里捏着脏脏的纸张,上面还有点点滴滴红褐色的泥迹,眼睛里满满的希望和愉悦,左手兜着衣服,一颗黑色的珍珠忽闪忽闪的。
姐姐大学期间自学了素描,她把这一刻的情景,摹画的认认真真的,用一个相框表着。姐姐22岁毕业那年,6月,去中山医院上班,搬离宿舍到徐汇区住,我去帮姐姐搬行李,宿舍里满地的纸片,书本躺在地上,书桌上或站或卧着各种电子设备、学习用品......只有那个相册,崭新的工整的挂在书桌上方。透过母亲的手臂,我的眼睛再次注视在那颗黑珍珠上。
“妈,哪来的钱?”
“我也不知道,乌鸦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头上,我捧起她时,在她口中衔着。”
从那以后小乌再也没有俯视过大地,但是爷爷和父亲的肩膀成了她的旅行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