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羡慕两种人,一种是善社交,四海皆知己的人,另一种是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人。因为我恰恰两者都不是。电影里那句,“我们总是羡慕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我深以为然,因为我无时不刻不讨厌着暧昧不清,在两者之间举棋不定的自己,扭捏于聒噪的场合,独处又偶尔寂寞。
如果内心的天秤定要倒向一边的话,我偏爱孤独的人。“孤独”在我心里是个透着几分凉薄的褒义词,“素处以默,妙机其微”,热闹的人沸腾在他们的星球,孤独的人却自有一个宇宙。他们是鲤,趋而过庭,独立万端忧。他们是苔藓,无花无子兀自生,在幽暗处开拓一片森林来。似乎同样的指针,到了他们手里却变得不再晃荡,单是到了时间清脆一响,是何时了,该去何地了,即刻启程,不必与谁商讨。生活这般简单明朗。
我初次体悟到孤独的妙处,来自日本作家山本文绪。她在32岁的时候离婚回归单身状态,也趁机享受了自己一直以来想过的一个人的生活。16岁的我,翻开那本《然后,我就一个人了》,内心长久以来空白迷惘的五线谱上流星般跌落了恰好契合的音符。
“一切都做自己喜欢的就好。可以不断挑战想做的事,可以看喜欢的书直到清晨,还可以踏上流浪之旅。想想看,十多岁时梦想的生活就握在手中。 ”
“一个人逛街,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做很多事。一个人的日子固然寂寞,但更多时候是因寂寞而快乐。极致的幸福,存在于孤独的深海。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我逐渐与自己达成和解。”
“我很喜欢一个人在家喝酒。先把房间打扫干净,再准备好新洗过的浴巾和睡衣泡个热水澡,认真地洗干净头发和身体,一身清爽后悠闲地看着电视,喝着冰镇的酒,这是我现在生活里最放松的时间。不管喝多少,心情都绝不会悲伤或寂寞。只是非常坦诚、单纯地感觉到幸福。”
为了逃避所谓的孤独,我曾索尽枯肠地婉转承欢,也近乎乞求地迎合挽留过,旧友与新欢,来来往往,难测离合。最后不离也不舍的,依然只有路灯下沉默的影子。而彼时,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借由文字给了我无端的勇气,教我坦然说出,我想做一个孤独的人。
艾米莉·狄金森也说,孤独不是负面的煎熬,而是一种迷人的正面力量。但为何我们大多数人的孤独确实如此狼狈惨烈呢?因为alone和lonely是不同的。褪去人群而生出的躁动不是孤独,而是对孤独的惶恐与抗拒。太多人选择在纷扰间索求舒适之地,可孤独的人往往自适。我是游移在两者过渡地带的普通人,即使已经二十岁了,家里来了客人时第一反应就是拿本小说躲进卧室里关起门。一如十二岁时因为没有朋友而躲在操场上看书的样子。我承认,我不是惹人生怜的孤独患者,只不过是一个社交失败者。
世界在我眼里和惆怅困惑的12岁一样,别扭尴尬无处遁形。孤独的人好酷。
我在16岁时认识了一个很酷的人。她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意志,人生对她而言就是以自己为主角的大冒险,她急着去探索新大陆,不在乎有没有人和她一道,也没空沮丧。结识她之后,我第一次见识了凌晨两三点的街道,第一次贪饮了冰凉的啤酒,第一次敢肆无忌惮地坐在书店靠窗的地板上看一整天的书。这个很酷的人教会我不要去在乎他人的眼光,勇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教我把糟糕的事情当作吐槽的素材,以此来处置那些坏情绪。我们还约好一起去日本。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再也不会不快乐了。然而我忘记了,眷恋孤独的人怎么会需要朋友呢?她是真的想去日本,却从不在乎有没有人与之同行。
三年后回忆起来那段时光,蓦然想到一个细节。有次在我苦恼于某段友情时,她劝我,别把朋友看得太重。那时没有在意,后来想起来才知那段友谊的决裂早已是注定。
我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顾虑别人的眼光,在乎别人的想法,不再留恋深夜的街景,只低头顾着自己慌乱的脚步。偶尔也逼自己踏入熙攘人群,但多数时刻还是唯唯诺诺的胆小鬼。我有太多不快乐,也有太多想要割舍。那一年,得知山本文绪患了抑郁症,读《一切的一切,都交给时间吧》的过程,我也好像大病了一场。
那之后,我在心底悄悄筑起一道围墙,不想,不愿,不要再去触碰那些鲜活的心脏,在变成一个自立自适的人之前,别再陷入得到与失去的轮回泥沼里,不如深深跌下去,去成为山本文绪。可恰好那时,阿妍像一朵攀着墙壁探过头来的小花一样出现了。阿妍是高中的同班同学,我在高三以前走读,我们同路,她主动提议晚自习后相伴回家。胆小鬼又一次退缩了,生活的片场幕幕相似,站在我对面主动招手的人目光过于澄澈,一眼可以洞穿日后的无话不说,以及来年的稀疏问候。我抗拒着她的陪伴,起先绝不主动讲话,明显表露着我的不友好。她说起趣事时我不以为然,树起观点时从不附和,提起不悦的琐事也未曾给予安慰。我总是低头看着路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抱怨这路怎么这么长。我自觉她一定会不满于我的淡漠不再与我同行。但并没有,我暗自揣测她或许是不大好意思说出口。总之,那条长长的路我们并肩走了好些日子。从她每日的絮絮叨叨里我触到了她身上动人的特质,真诚坦率,温柔善良。即使与我,聊来也无所设防。“无论你怎么与他人控制距离,你依然会失去控制,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让你乖乖交心和伤心。”一年后看到韩寒的这句话,总是能想起那段日子。
我也偷偷拆毁了内心的城墙,时而讲一讲生活的小状况,但仍不肯完全缴枪做一个能促膝长谈,给予她信任的好朋友。现在想想,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内心的傲娇,不愿显露出那么明显的改变。
然而我忽略了,先生说过的,友谊是两颗心真诚相待,而不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敲打。因此,当她以一种极为平常的口吻对我说,“你真是一个冷漠的人啊。”我怔忪片刻,心底溃不成军,却还是满不在乎地说,本来就是嘛。
如果不是我赢了,我都快忘记自己在打一场防守战了呢。
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能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就是没有如此温柔地相处。”我以为自己的别扭和不堪使我如愿丧失。但没有,我们虽非如胶似漆,但也不乏推心置腹。社交达人与孤独患者依旧都与我无缘,阿妍陪我一起慢慢悠悠地走着,在那条长长的路上,在成长的彷徨与惆怅之间。
后来分别的时候,在空旷的操场,她说,你是我所有朋友里,最好的。
这句话在许许多多她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涌现,一次一次不知疲倦地戳着我的泪点。我想,怎么会呢,糟糕如我,没有好好珍惜每一次温柔的陪伴,只顾自私地索取着自己模糊的欲望。朋友一词都已是奢望,怎敢负最好之名。
所以孤独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呢?纵然文章开头像论据一样推出那样一个信誓旦旦的肯定句,但我又困惑了。孤独与温柔不必对等,但如果足够温柔,必然会被很多人爱着,那么,孤独的人会去回应那些爱意吗?如果回答是肯定,那么他还孤独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像再也没有办法去做一个很酷的人,也没有办法冷漠回绝每一次的温柔。几年前在南山上,阿妍递给我一罐啤酒,向我倾诉失恋的不悦与友情的撕裂,我只顾低头呷苦涩的酒。几年后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只是因为悔恨那一刻没有好好给她一个拥抱。大学后寄给她很多张明信片,有分享天气和心情,也有嘘寒问暖,但从未坦诚过我是如此介怀那些逝去的日子,以至于它成了许多夜里失眠的理由。
后来高呼怎么“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结婚了”,且表示不结婚依然可以很幸福的山本文绪也再次踏入了婚姻殿堂,但由于喜欢独自生活,婚后两人依然分居住,日记里写抑郁发作时哭着被王子抱起的情节竟让我觉得莫名安心。忽然觉得自己好傻,世界上哪有那样泾渭分明的事情呢。万人拥戴的人一定也有孤独的时刻,看似落落寡合的人也被心意契合的知己关心惦念着。已年过半百的山本大妈告诉我,孤独的人很酷,不是因为他可以不依赖任何人,一个人活下去。而是同他人、同随着岁月变得不同以往的亲人构筑起了让自己心情舒畅的人际关系。
虽然我还是坚定地觉得孤独的人都超酷。但我自己反而偶尔讨厌起冷暖自知的状态,开始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真诚相待。麻烦又坚定的友谊和俗气又甜蜜的恋爱,现在对我而言,渐渐都变得比孤独更酷,温柔的笑意和或深或浅的爱愈发值得被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