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李家院”的大杂院,在泸州钟鼓楼的旁边,有十五座小瓦屋,瓦屋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组成四个小院。
屋顶上的瓦,一片又一片相衔而上,一棱又一棱相扣而下,形成一道又一道瓦沟。瓦沟里盛满了风,雨落在上面便溢了出来,滴滴哒哒地在地面砸出一个个窝。雨后,瓦缝间透过阳光,灰尘在光柱中起舞,像细微的精灵旋进青瓦下的衣柜厨柜。
一沟一沟的瓦檐下面,是十五户人家的炊烟起落、四季轮回的朴素日月。
夹着竹篱笆的薄薄砖墙隔不住音,夫妻拌嘴,父母吼小孩,声音就像每日里的饭香钻进四邻。第二天邻居们见面,心照不宣,家丑都关在那道薄墙里。
五谷的清香和年节时候的才有的腊肉和鸡肉的香暖气息,则随着瓦屋顶上袅袅升起的青色或白色的炊烟飘散在整个大杂院,就像落水的花瓣,在院儿里的水沟里流转,暗香涌动。
成年的孩子在瓦屋里嫁娶,院里的每个灶头都忙得欢天喜地。小孩子在屋檐下跳房子,叽叽喳喳地一天天长大。
刮过的风,下过的雨,曾路过的月色,曾灿烂过的阳光,都在屋顶的瓦里融合,一页一页的忙碌的白天,接住两端夜色,一弯一弯的热闹的夜,衔住两头日光。
最大的那个庭院中央有一棵大树,三四个小孩拉起手来刚好围住树干一圈。不知道树的名字,大树一年四季都不会落叶,像一首雕琢过的史诗,没有多余的诗句来删减。
永远枝繁叶茂的树冠撑起一柄大伞,在炎热的夏天,撑起了一个院子的消遣时光。
李家院十五户人家,三教九流,穷得连电风扇都买不起。人们便盼着夜晚,好出来乘凉。
爸爸们把家里的木门卸下来,抗到树下,一排排地放好,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赤着脚在门板上跳来跳去。妈妈们点上蚊香,拎来凉好了的茶水壶,再给自家老人们端来木凳,老爷椅。爷爷们点起烟卷,聚在一起说天道地,婆婆们则围着自家娃拿着蒲扇扇啊扇。
巫家叔叔最会讲故事,我们最喜欢的是叫“金脚杆嘁咔嘁咔”的恐怖故事。偏远的山村,废弃的古堡,疲惫的路人在这里投宿,每到半夜,楼房的灯全亮了,楼房里发出阵阵上下楼梯的声音:嘁咔嘁咔。
巫家叔叔在描述“嘁咔嘁咔”的脚步声时,眼睛盯着我们这群一惊一乍但此时都已经因为惊恐和好奇而噤声的孩子,他突然张开十指,说一大群穿着金靴子的小矮人,“就这么大就这么大,就像指头这么大”,瞪着愤怒的眼睛,向投宿的路人“嘁咔嘁咔”地走过来。
我们还来不及问金脚杆的小矮人为什么愤怒,就被眼前晃动的一大群的金靴子吓得四处散开,跑回自家的门板上,抱着爸爸妈妈的脚不放开。
头顶的大树,在黛青色的夜霭中不经意地展了展枝丫,一个硬壳子甲虫“咻”的一声垂直落到我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拾起来,是一个绿蛾,翅膀在树叶投下的月色中发出莹莹的光。我忘记了“金脚杆嘁咔嘁咔”,观察着被摔晕的蛾子在我手掌里缓缓醒来,振振绿莹莹的翅,又“咻”的一声飞走了。
我追随着绿蛾飞行划出的微弱的绿线,夜透过树冠目光清澈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一只原始的单细胞草履虫,在单调、饱满的快乐中与万物的自然相磨合相融合。
后来,城市要重新建设,大杂院的人都在兴奋中散开来,住进了楼房。就像被高楼大厦分割的天空,李家院的十五户人家,远离了阴暗、潮湿、狭窄的瓦屋,远离了大树扎根的敦实的土地,也远离了彼此。我们这帮孩子,在各自的轨道上行进、长大,最终杳无音讯。
瓦屋,大树,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来。
“没有”比“残留”更无情而冷酷。“残留”的悲伤,总会留下一丝欢乐的线索,而“没有”的遗憾,到哪里去寻找一处希望的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