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是南国常见的植物(乔木),蝉(知了)是南国常见的动物。苦楝树上伏着鸣蝉,是南国常见的风物。
至少在从化,这样的风物我从小看到大,尽管小时候我并不知道这种树叫做苦楝树。那时候,我们都称之为“苦念树”。因为这种树很“苦”,无论枝叶还是树根,靠近一嗅,都有一丝苦涩味。小时候,无论是在黑山之巅还是小海河之滨,还是大陂田的村头、巷尾,这种树随处可见。在荒芜的沙地以及杂草丛生的旱地上,到处可以看见它们挺拔的英姿和伟岸的身躯。它是一种落叶乔木,有着“披头散发”的树冠、披针形的叶子以及笔直的树干,最高可达二三十米。它喜欢阳光,更喜欢夏日,它不需要浇灌,更不需要施肥,它只从大地深处汲取营养,又在风雨雷电中感受孤独。
我能体会苦楝树的这种孤独,它们总是一身粗枝大叶,一身刚直不屈,把自己曝晒在烈日底下,把心扉敞开在狂风暴雨里,不留下一片阴翳。因此,它招不来蜂蝶飞舞,也留不住黄鸟栖息,似乎所有会爬、会飞、会叫的家伙,都对它不感兴趣。
可是,蝉却例外。蝉最爱苦楝树了,只要一有机会,这一动一静,一虫一树,便卿卿我我黏在一起。我猜不出理由,也许是因为高大的苦楝树正好满足了不甘寂寞的蝉,而喧嚣的蝉恰恰又满足了不甘孤独的苦楝树。它们紧密合作,相互站台,或许只为引起人们的关注,乃至同情。但我以为他们俩黏在一起,恰是动植物跨界混搭的极致,更应该赢得欣赏,而不是同情。我曾看见蝉伏在龙眼树上、荔枝树上、李树上、桃树上、沙梨树上,甚至枇杷树上,可是无论是混搭的意境,还是协调的美感,远不如黏在苦楝树上好看。
蝉黏在苦楝树上,不仅好看,而且还好玩。小时候,四伯父屋后竹林旁的荒地上,矗立着几株村里最古老的苦楝树,我们常来这里捕蝉。这些苦楝树枝繁叶茂,独木皆可成林。每年夏天,这里总是一片喧嚣,知了三五成群地在树上欢唱。它们有着乌黑的大头,轻薄的羽翼,以及刚劲有力的蝉足。偶尔也能看到一两只幼蝉,通体青绿色,头不黑,羽翼未满,手脚软弱无力,也黏在树上瞎起哄。蝉最喜欢慵懒地躺在苦楝树上,一动不动地陶醉在苦楝树的臂弯,傻傻的,笨笨的,笨到连什么时候落入我们的“渔网”(原为一种捕鱼网具,略加改造成了“捕蝉”神器)都不知晓。有时候,甚至直接半握手掌,往树枝上一兜,都能手到擒来,甚至一条苦楝树枝上就能捕到三四只。刚开始觉得很过瘾,后来,捕多了也没意思,要么找个笼子养起来带出去炫耀炫耀,要么绑住手脚让它们乱撞乱飞,到最后,凡是不幸被捕的,几乎都壮烈牺牲了(那时候根本不知道知了这种烦人的家伙,也能炸熟了拿来吃)。
现在想起来,我才意识到当年干的坏事可真不少,心中充满负罪感。我曾对自己说,下回看到苦楝树上的蝉,只能欣赏,而不能把玩。
前不久,我到了广州小洲村的瀛洲生态公园游玩,看到园内有不少苦楝树,在石榴园的栅栏外就长着几株,可是树很矮,树上一只蝉也没有,我摇了摇头,无可欣赏。后来,我周末回到老家大陂村,在跟侄子嬉戏游园的时候,猛抬头看见门前枇杷树上有只蝉。我想把它捉下来送给侄儿玩,可是一出手,就把那只蝉给吓跑了。回头一看侄子,只见小屁孩仿佛一脸的鄙视,让我倍受“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般的刺激。我羞愧难当,只好埋怨这枇杷树,终不似苦楝树。
我固执地以为:要是换作苦楝树,而不是枇杷树,我一定可以把这只狡猾的蝉手到擒来的。当然,即便擒住它了,我也会把它完好无损地放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却又无知的小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