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管着一家鱼店，店面不大，只有四米见方，生意不好不坏。父亲传下来地，有一些多年的老客。不必辛苦地揽生意，但也只能赚点小钱儿养家糊口。”一道一道光线透过门缝洒进来，黑衫黑裤的老人坐在轮椅里跟宁养院里的护工絮絮叨叨，“我有一个儿子在北京读大学，从初中开始就迷上了弹吉他，梦想当个音乐人，我哪里肯将就他，鱼店的生意还要传给他哩，他就与我讲条件，说要拿考上市重点来交换弹吉他的自由，结果他真的考上了，我和他母亲于是默许了他做梦的自由……”这个故事护工已经听了无数遍，结局是他的儿子红了。
“没错，红了！”护工努力地点点头。
“有一天，我去菜市场进货，突然左眼一黑、看不见了，右边儿的身子也不听使唤，踩着市场里的烂菜叶子，两腿一软，脚底下’次溜’一滑躺在了地上，菜市场里的人见我躺了半天不动，忙凑过来，发现我的嘴也歪了、眼也斜了、流着哈喇子，吓得赶紧把我送到了医院。结果就在送医院的路上，我就他妈地好了，医生给拍了片子，啥也没看出来，下了个诊断说是什么什么脑缺血。”这时，早查房的林医生来了，老人拉着林医生的手不放，执意要她坐下来听。
“短暂性脑缺血。”林医生提醒他。
“对喽，是叫短暂性脑缺血。”
“医生给您开了什么药来着？”林医生故意问他。
“每天阿司匹林100mg，餐后吃药，减少胃肠道副反应地。打那后，有一段儿时间我就跟没事人一样，照例去菜市场进货，继续干搬运、杀鱼的力气活儿。直到我的儿子打电话告诉我，他从学校退学了。我对着电话大声嗷嗷（北方方言，嚷、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他讲了些啥念大学对于他没有意义，音乐才是他的生命，我便开始更大声地吱老乖叫（北方方言，咆哮）。我情绪很激动，突然就不行了，脑壳像爆炸了一样，哎呦，那个感觉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最严重就没有之一。恶心、干哕，脑壳像爆炸了一样，很快就啥也不知道了。”
“大爷，您知道这是什么病吗？”林医生问。
“听我老伴说，我昏迷着的时候给我拍了脑CT，查出来是蛛网膜下腔出血。”
“我猜猜看，第三天您醒了之后又做了DSA（【医】数字减影血管造影，可确定动脉瘤的位置、大小、与载瘤动脉的关系、侧枝循环情况及有无血管痉挛，以协助制定介入治疗方案），照出来两个动脉瘤。”林医生听这个故事不下一百遍，但每次听都假装很感兴趣。
“林医生你猜对了，是俩动脉瘤，但不是第三天照出来的，那天结果报的是个阴性，是发病以后第三周照出来的，后来做了介入手术把瘤子给弄掉了，不弄掉不行。我醒了之后，一会儿偏瘫，一会儿说不出来话，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第二个星期，谁知病情突然就往下走，头痛、呕吐、抽羊角风，又昏了过去。”
“一会儿偏瘫，一会儿说不出来话，是由血凝块环绕的脑血管痉挛导致，病后3-5天开始发生，5-14天达到高峰，”林医生解释道，“一旦发生了痉挛，后期很难逆转，因此重在预防。临床上常用尼莫地平和3H疗法预防脑血管痉挛。病情后来发展到痛吐、癫痫，再次昏迷，我们叫它再出血，非常凶险，致死率高，常使用6-氨基乙酸、氨甲苯酸、立止血等预防。经历了脑血管痉挛、又经历了再出血，大爷您如今高寿七十八真是福大命大。”林医生说“福大命大”几个字的时候划了个重点。
“多亏了我儿子没日没夜地照顾，这兔崽子还算有良心。我病情稳定以后，儿子找我谈心说想回来继承鱼店的生意，可我没同意。以他当时的心气，不可能把生意做得有声有色。音乐是一条艰难的路不假，但是如果以为鱼店轻松也太天真了，既然选择了要投入一件事，那就应该留下一点成绩。年轻人的梦想怎么能因为爸爸病倒了，无可奈何之下而轻易放弃呢。”老人说话的语气稍显激动，如果不是腿脚不便，他可能会站起来说这番话。“我让他立即收拾行李去北京，不做出点成绩不要回来，即使打了败仗也无所谓，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
“您儿子的海报呢，他不是在好几个城市开了演唱会了么？”林医生笑眯眯地，给护工递了个眼色。
“小琴快去拿我儿子的海报，给林医生看看。”护工把海报拿来，老人用哆哆嗦嗦的手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我儿子红了，我的身体却一天天差了，不能去亲眼去看他的演唱会。”
“您的血管不太好，这我们都知道，虽然您不能亲自去看儿子的演唱会，但是每年的重阳节，您的儿子都会来我们宁养院义演，您忘了？”林医生接过话茬。
“义演？”老人的脸上现出迷茫的神情，“他来过，什么时间？我不记得了。”
“大爷您的儿子每年重阳节都来义演，小琴你给大爷说说。”林医生一面示意护工，一面从房间了退了出来。
走出房间，林医生长舒了一口气。老人在蛛网膜下腔出血之后，多次中风，半身不遂，最终得了血管性痴呆，现在只能记得起来十年前的事，每天都要反反复复讲同一个故事。老人的儿子是个北漂音乐人，白天住地下室，晚上辗转于大大小小的酒吧，而且根本就没红。开演唱会的海报是伪造的，是他的儿子怕他担心，拜托医护人员帮忙骗他的。自从老人得了痴呆症，记忆力变得越来越差，已经渐渐地不认得自己的儿子了。但他的儿子每年重阳节都要来宁养院义演，说是为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约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