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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边境的小城,我们姑且先称它为边城。
刘焕出差至此,自从在电力公司上班之后,他总是被委派到祖国的各个角落从事设备检修。
炖菜,海鲜,烤冷面。
生为一个南方人,偶尔吃到北方的美食,也是颇为不错的体验。
还有一只鱼,红烧鱼。
这条鱼是浇汁的,酒,葱,蒜,辣椒等调味料少许,鱼熟后大火收汁,浇于鱼身。
“这道菜倒是蛮南方的做法!”刘焕心中暗暗思忖。
他先是伸出筷子沾了点浇汁,随着筷子尖接触到口腔的瞬间,他感觉到整个口腔的前壁一整酥麻,味蕾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连忙剥下一块鱼肉,连同汁水送入口中,眉头微微皱着,细细咀嚼品味的同时,面部的肌肉也在微微颤动,仿佛充满了积怨与仇恨,又像是在面临人生巨大的抉择。
终于,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然后放下了筷子,表情也恢复了平静。
女服务员在身边经过时,他忽然礼貌叫停。
“大兵师傅是不是在这里?可否请他出来叙叙旧?”他的声音亦是微微颤动。
“嗯?大兵……”服务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显得有些诧异,也有些不知所措。
刘焕露出和蔼的笑容:“在你们这可能叫刘师傅吧,后面做饭的厨师,我想该不会没有这个人吧?”
“好像……好像有……”小姑娘木然地点点头,很显然,从来没有客人在吃饭的时候以这种口吻找过厨师。
望着小姑娘的背影,他饮下一杯黑啤,然后静坐不动,眼神时不时望向出餐口。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厨师帽,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从出餐口走了出来,掀起围裙的一角擦拭顺着皱纹流进眼睛的汗,而后眯着眼睛沿着小姑娘指引的方向望去。
双方对视了一眼,只一眼。
他便怔住了。
刘焕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中年厨师又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仿佛在传递什么信息,而后便转身进入了厨房。
刘焕连续叹了几口气,似在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开始漫不尽心吃着桌上的饭菜。
晚上九点半。
餐厅里仅剩下几位余兴未尽的客人,刘焕面前的烟灰缸几乎堆满了烟蒂,除了那条鱼,其他的饭菜却几乎未动,而这顿饭已经吃了三个半小时。
出餐口。
中年男厨师腋下夹着刚刚脱下的厨师服,和其他同事寒暄几句后,径直走到了刘焕的面前。
“去我那吧,不在这里聊!”
刘焕跟着他出门,夜风已冷,他招停了一辆计程车,刘焕钻进了后座。
一路无言。
车子停在了一个破旧的小区。
一层。
尽管开了灯,但是房间依然显得低矮昏暗,狭小的客厅里,各种生活物品纵横交错,衣物搭在椅子上,拖鞋横亘在桌底下,周围是堆积如山的纸箱,书本,还有锅碗瓢盆……
中年厨师在沙发上收拾出一块空地,示意刘焕坐下,然后转身去烧了一壶水,又拿来一个烟灰缸,这才坐在他的对面。
“我原本想动手打人,但是你毕竟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刘焕的语气很冰冷。
中年厨师点燃一根烟,他深吸一口,吐出的烟雾在灯光下晕散开来:“打死也好,我也是苟活在世上……”
“你不用装可怜,可怜的不是你!你知道我们母子三人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吗?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刘焕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打断的同时,声音亦在颤抖,哽咽。
中年厨师凝视着眼前的青年,他的瞳孔内仿佛发生了地震,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缓缓滑落。
二十年前。
上世纪九十年代。
刘焕只有八岁,姐姐刘依十二岁,母亲陈芸在村里的纺织厂做普工,父亲刘卫兵则是村里的“坐家厨师”,所谓坐家厨师,就是农村组织的一帮人马,人员也不完全固定,也没有固定的工作场所,常年走街串户为农民置办酒席,父亲由于手艺不错,十里八乡也算小有名气,所以家里的日子虽然困难一点,但总归过得去。
那年村里铺水泥路,道路需要占用家里田地,国家有一笔征收赔偿款项,最终路修好了,可是赔偿款却迟迟没有拿到手。
农历四月间,村长母亲做寿,父亲等人为其置办酒席,却在酒后为此和村长爆发了激烈的冲突。酒壮怂人胆,父亲借着酒劲质问村长为什么卡着赔偿款不发,村长先说款项还没下来。而后由于父亲当众追问,村长觉得失了面子,当即说出:“就算下来了老子不给你,你能拿我怎么样?下贱的烧锅佬,蹦什么蹦?”
这正是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父亲的怒火,父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村长面前,抄起桌上的鱼盘,狠狠砸在村长的头上,村长昏倒在地,当场见了血,父亲的酒也在一瞬间清醒。
听母亲回忆,当天父亲匆匆回来一趟,拿了个包,然后就走了,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宛如人间蒸发一样,一家人找遍了所有他们能想到的地方,发动了所有的亲戚,也报了警,但最终都是杳无音讯。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一家人在无奈和绝望中,只剩下等待。
那场冲突之后,村长被及时送去了医院。
只是头部刮伤,没有大碍。出院后他知道刘卫兵失踪了,便没有再追究此事,不过他告诉母亲陈芸,那天酒席之前,三万多土地征用赔偿款已经给了父亲,至于父亲为什么失踪,他就不知道了。
也正是村长的说法,让母亲认定了父亲是卷款出逃,抛妻弃子。她也因此对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恨,内心已认定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不过母亲是坚强的,她省吃俭用,几乎没有一天空闲的时间,除了纺织厂的工作,她还种了很多庄稼,留下吃的粮食,其他的就卖了换钱,就这样,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撑起了这个家。
二十年过去了,个中酸楚唯有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说到这里,刘卫兵的眼泪已经风干,可是儿子刘焕却已泪流满面。
他的身体在不自觉的抖动:“你是说……你是说你没有带着钱走?”
刘卫兵又点燃一根烟:“原来这么多年,你们都以为我见钱眼开?你妈妈一定很恨我吧?一定很恨我!”
他在自问自答,神智似乎有些迷离。
“那你为什么要逃?!二十年不声不响,为什么?!为什么?!”
刘焕忽然咆哮出来,声嘶力竭的咆哮,那是人类作为灵长类动物本能的悲鸣,强大的回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内。
刘卫兵望着眼前附身泣不成声的儿子,一时陷入了沉默,传统的父亲本身就不擅长安慰,更何况面对一时长大二十岁的儿子,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甚至他觉得自己早已失去了安慰的资格。
“我不想你的妈妈成为杀人犯的老婆,也不想你们成为杀人犯的孩子,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他将手中的烟蒂捻灭“这个决定是错的,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过我没想到那个狗屁村长居然没事,还反咬一口,说是我卷款潜逃!”
他的情绪几乎已经达到峰值,刘焕没有说话,空气沉默了一会,刘卫兵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又变得平静:“当然,我也没有那么高尚,毕竟我以为我杀了人,所以我也害怕,我不知道法律会怎样制裁我,所以我就逃跑了……”
良久。
刘焕站起身来,脸上几乎没有了情绪:“这样吧,你跟我回一趟老家,二十年了,我想让你和妈妈把这件事说开,姐姐已经结婚了哦,马上也快要有小孩了,家里的条件也越来越好了……至于其他的我还想不到那么多,这是我大概的想法。”
刘卫兵眼眶里残留的泪滴在闪烁,他也站起身来:“可是……她应该很恨我吧……你……你让我想一想吧……”
一个父亲在儿子的面前的支支吾吾,仿佛是双方互换身份才能见到的场景,刘焕一只手已经搭上了离开的门把手,留给父亲的是背影:“您不要想太久,毕竟……毕竟我觉得,我们需要给妈妈一个交待。”
“好!”
这声“好”,似乎是他的潜意识在回答,不受主观意识的控制。因为他敏锐的察觉到儿子的语气,用词的变化,“您”和“我们”,简单又平常的字眼,却让他久久不能平静。
刘焕离开了,回到了酒店,是夜凌晨,他拨通了姐姐的电话,姐姐的激动与震惊自是不必多说,他细说了原委后,并嘱咐姐姐暂时只姐弟二人知道足矣,两人在两头斡旋,后续想法子促成见面,希望冰释前嫌,家庭圆满。
这一夜明月清辉无垠,照着三个心境无限惆怅的人。
半个月后,在刘焕的催促和陪同下,刘卫兵向酒店老板请了假,和儿子一起,坐上了回家乡的高铁。
这条路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走过,家乡也二十年未曾谋面,自己的老婆,女儿变成了什么样子?无数个念头翻来覆去,使他始终无法平静。
姐姐按照计划,将母亲接到了自己在市里的房子住一段时间,因为姐弟俩商量后,觉得这次见面在农村会惊动很多人,反而不好,而城市就避免了舆论的麻烦,而姐姐房子楼下的公园,正值桃花盛开。
列车停靠在古城站,刘焕打车将父亲送到了姐姐小区隔壁早已预定好的酒店,也点好了饭菜,约定明天上午十点,楼下公园碰面,他提前指好了路,并告诉父亲,你只管出现,剩下的交给我们来解释。
一切安排妥当后,他回到了姐姐家,和母亲见面,母亲和姐姐在等他吃晚饭。
晚饭后,母子促膝而谈。
母亲陈芸忽然道:“小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焕心头一惊,连忙道:“没有什么事啊,妈妈,你怎么这么说?”
看着刘焕的反应,母亲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你这工作忙,平时一年到头都是全国各地跑,今年怎么有空回来?”
刘焕攥着母亲的手,笑道:“嗨!今年公司刚好安排我来维护古城的电力设备,巧借职务之便,所以我才有空回来呀!”
母亲脸上的疑惑似乎还没解开,她喃喃道:“还有你姐姐,这又不过年,不过年的,接我来干什么?家里菜园里还有菜要搞,我待着也不安心……”
正在厨房洗碗的姐姐听到这话连忙道:“这不是小焕刚好回来嘛,咱们娘儿三个聚一聚,你想什么呢?菜园里那几颗菜还不放心,都被鸟吃了也不要心疼,你就安心待几天,你要是实在待不住了,我再送你回去行吧!”
母亲这才喝了口茶,用手抹了抹脸,那意思仿佛是说:“可能是我自己想多了!”
晚上九点钟。
姐弟二人以出门买东西为由,来到了楼下。
“我想先去看看爸爸!”姐姐刘依忽然道。
刘焕看着姐姐:“我觉得……明天见也可以,要不今晚就让他好好休息休息,不要情绪上有那么大波动了,你觉得呢?”
刘依沉吟了一会:“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他会不会怪我呢?”
“不会的,他甚至不知道我已经给你说了这事!”刘焕答道。
刘依点点头:“那我们要不要先给妈说一下,明天直接见?我怕她情绪上受不了,她本来心脏就不好……”
刘焕挠了挠头:“我知道要说,我也想说,但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回来才这么一会,也没有时间说!”
刘依面色认真:“这样,我们去超市买两瓶酒,回去找个契机给妈说一下,可以不说的那么清晰!”
买完酒回来,母亲的困意已浓。
姐弟二人始终还是没有说。
次日,吃完早饭。
窗外阳光和煦,等姐姐收拾好碗筷,刘焕按计划提出去楼下公园逛一逛。
公园内桃花盛开,微风过处,落英缤纷。
今天是周末,公园里人越来越多,人群熙熙攘攘,孩童们嬉戏打闹。
园内有一座歇脚亭,这也是他和父亲约好的地点,所以走到这里,他就带着母亲进亭子坐了下来。
高度开阔的歇脚亭,并没有遮挡阳光亲吻着母亲和姐姐的面颊,微风不具有凉意,偶有花瓣从飞檐滑下,从容地落在了母亲的脚面。
母亲的脸上带着笑意,她忽然道:“家里的桃树也开花了,那时候还是你爸种的,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年!”
刘依也笑了,笑中有泪,泪中有感:“妈,您好像很久没有提过他了……”
母亲哎了一声:“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呢?这么多年了,一点信也没有……”
母女俩温情的对话,逐渐在刘焕的耳边模糊。
抬手看了一眼手表,10:02分。随后他的眼神便转向不远处公园的进口,望穿了整个春天。
2025年2月7日於上海南翔,林易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