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丈夫都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在我刚怀孕的时候,我们都很期待,未来陪伴孩子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但是很不幸,我儿子出生后不久,被诊断为脑瘫,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爸爸被诊断为癌症,然后去世了。
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很痛苦……
在那个时候我就立下一个誓言,我要搞清楚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每天很努力地学习关于心理学以及照顾特殊婴儿的知识,同时还要照顾家庭,我觉得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却又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黄仕明心理
作为一个人,我们面对两个世界: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
外在世界是讲求效率和成果的世界,我们需要努力,行动,有策略,做计划,找到好的解决方案,应用不同的方式获得突破。
这个三维的外在世界,是一个“努力”的世界,这是行得通的。
但是,在每一个人的内在,都有难以承受的“娇嫩的脆弱”,以及伤痛、悲伤、无力和挫败,它们是不能戴上效率这一顶帽子的。
这些内在的部分,比如“娇嫩的脆弱”,在外在这个努力的世界里,很难有一个抱持、打开、连接和存放的空间。
也许,内在的不同面向曾经向外在世界敞开过。
比如一个孩子对爸爸说:“爸爸,我觉得好害怕呀!”
爸爸说:“有什么好害怕的,你看小明比你勇敢多了,男孩子要勇敢。”
再如一个孩子对妈妈说:“妈妈,我唱歌好听吗?”
妈妈说:“每天就知道玩,别唱了,赶紧做功课。”
我们如果把内在这些柔软的、娇嫩的,甚至脆弱的面向,向家庭中的场域打开,当然,可以是家庭,也可以是社区、他人,他们对这些“内在的存在”的回应方式往往是暴力的,或是冷暴力的,认为“他们”是“不好”的。
那么,生命能量中蕴含的人性的、自然的渴望就会被压抑下来,于是“他们”不得不退缩和关闭起来。
我们把“他们”锁在地下室,“他们”就像一颗颗永远不能见到光,没有空气、水分滋养的种子……
每天,我们把自己扔向世界,为了得到外在世界的认同,要让自己变得“更好”,就代表要强迫自己用尽全力去压抑那些无法被接纳的部分。
但是,这样的强迫,会让我们变得更焦躁。
如果我们只是投入于外在世界,而没有去聆听、抱持内在世界的不同面向,我们将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两难境地:
一边被外在世界的效率车轮推着向前,一边通过向内压抑或向外投射的方式表达这些人性的自然需求。
比如,在亲密关系中,我们常感觉到不被理解、不被看见,感觉到受伤。
如果我们没有聆听内在的需求,没有抱持脆弱的部分,没有把成熟的年龄应该有的成熟的爱,带给内在受伤的自我,那么,我们就会把这些内在的需求投射到伴侣身上,想让对方为我们做。
如果伴侣无法达到我们的期待,我们就会指责、抱怨、控制,使双方关系更加紧绷,让我们更加远离亲密。
这种状态就像前一秒猛踩着车的油门,后一秒就大力踩一脚刹车,传动系统迟早会崩溃。
荣格早就提醒过我们:若是无法觉察内在的情境,它们就会变成外在的命运。
那么,你可能想问:我该如何将这些痛苦“去个人化”,又该如何抱持内在的这些部分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专注于建立一个支持性的团体,我把它称为“特别社区”。
之所以叫“特别社区”,是因为它作为外在世界的相反面,也是生命整体的一部分。
它是外在世界“努力地追求成就”的相反面—“如其所是”般的、无为的存在……
在“特别社区”中有几个基本原则:
平等表达、抱持、包容、不批判、无为。
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这个下午。
我走进会议室,环顾四周,看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这里,或期待,或热情,或焦虑,或困顿……
在我简单介绍了工作理念后,我直觉性地决定在一对一的个案演示之前,先将他们分成三到四人的团体,这样的多人连接和互动常常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疗愈效果。
我抽取三位志愿者和我一起进行团体示范,抽签的结果是两位女士和一位男士。
向我走来的第一位女士丁丁,我对她比较熟悉,因为她已经参加过几次我的课程。
她打扮干练,每天换着不同款式的精致披肩,时时拿着一本笔记本,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
我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在课程问答环节,她是最踊跃的参与者,并且每次用同样的范式问问题:
“老师,是不是因为这样……所以这样……是吗?”
她非常需要在头脑层面得到一个清晰、逻辑通顺的回答。
她习惯思考,但很少去感受自己的体验,我不禁有点儿担心,在团体里她是否能够打开自己的内心?
第二位参与者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小梅。
小梅非常瘦弱,几次和她眼神接触时,她的眼神里都带着许多担心和害怕,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与她交流时,她也会因为紧张,致使表达没有逻辑性,甚至手都在发抖。
第三位参与者是威海,一位做企业的男士。
他有一定的社会经历,也有自己的思想主见,你会觉得他饱含故事,但他不会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邀请三位伙伴和我围成一个圆圈,而其他学员围成一个大圈,抱持着我们四人组成的小组。
在开始前,我强调几个规则:平等表达,抱持,包容,不批判,无为。
接着,我带领大家安静下来,邀请大家用好奇心和专注的临在抱持着整个团体空间。
我转向丁丁,去感受和她之间的连接,并说道:“丁丁,谢谢你作为志愿者参与到这个团体里,当你准备好……邀请你去感受……在你的生命中……你的伤痛是什么呢?
……当你做一次呼吸……让自己放松下来……去连接你的身体中心……在中心感受……在中心说话……今天我体验到的伤痛是……
我想邀请你,让心打开……把‘她’带到这支持的空间里……”
丁丁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儿,然后用她一贯清冷平静的声音说:
“我和丈夫都出生在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在我刚怀孕的时候,我们都很期待,未来陪伴孩子一起学习,一起成长。但是很不幸,我儿子出生后不久,被诊断为脑瘫,而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的爸爸被诊断为癌症,然后去世了。
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真的很痛苦……
在那个时候我就立下一个誓言,我要搞清楚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每天很努力地学习关于心理学以及照顾特殊婴儿的知识,同时还要照顾家庭,我觉得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却又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当丁丁分享着她生命里这些让人心碎的经历时,尽管眼眶泛红,她依然端庄地坐着。
她的分享就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头,荡起涟漪……
人性中共享的体验,生命的丧失、伤痛、不公、挫败、无力感……
这些人心最深处的脆弱,让大家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感受着这一刻活生生的生命力的律动。
她说出自己的生命故事后,我终于理解了,那个总是问许多问题,想要弄明白生命里一切答案的丁丁,有她这么做的道理。
我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我看着丁丁,问道:“我听到你分享生命里的这些挑战……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你的感受,那会是什么呢?”
丁丁沉默了一会儿,说:“破碎。”
我环顾四周,有的人把手轻轻地放在心的位置,有的人微微点头。
很明显,大家的心更打开了。
大家静静地感受着,用这样一种非语言的方式共同抱持着一个空间。
“愿我们能给这个‘破碎’一个位置,让‘她’在我们这里有一个家。”
我感受着心的打开,轻轻地回应道。
丁丁深深地呼吸,仿佛一直提吊着的易碎的心,终于降落在温柔的怀抱之中。
接着,我转向下一位:
“小梅,在你的生命中,你感受到的伤痛是什么呢?”
小梅轻轻地抬起头,又低下头,然后用一个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羞愧。”
当我听到小梅说出“羞愧”二字时,一阵感动涌遍我全身,心变得温柔又敞开,在人性最深处,我终于能够真实地和她有连接。
羞愧,是生命中最难表达的感受。
因为如果我们打开自己,被别人看到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堪,会让我们无地自容,那种感觉羞愧难当,只想找一个洞钻进去。
但是如果我们不表达,它就会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随着时间发酵,越来越害怕他人发现这个不堪的、“腐烂”的存在。
我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我眼角的余光,能够看到很多人被她的勇气感动。
每一个人内心都有一些不能被世界窥见的部分,于是努力筑起高墙,将其深深地锁在内心,但是那种“腐烂”的感觉,无法让我们真正地绽放我们的生命。
终于,我们看到小梅,从她的内心深处,让这个锁在地下室里怪兽般的存在,进入人类社区,让人性和善意去触碰,去抱持……
就像为这个“腐烂”的地方打开了窗户,让阳光照进来,让空气流动起来。
终于,在人类的社区中“她”有了一席之地,被赋予了人性的价值,绽放在世界上。
小梅这么做的时候,深深地触动了团体中的每一个人,为我们带来了更多生命的力量。
我的老师吉利根博士说:这样的生命成长充满爱的勇气。
最后到了威海,我看到他整个身心明显是放松的,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感觉他的话从他的心传到这个团体,他说:“我真的很担心我的事业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