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六十年的啼笑事

        辛旺老爷年轻的时候说起过他们家这样一件事——

        辛旺老爷的爷爷辛老太爷,出生在没落的晚清年间。这位辛老太爷一身好武功,年轻的时候入过红枪会,打过洋鬼子,是个英雄。

        不过在那个腐朽的晚清廷统治下的社会里,英雄得不到赞扬与认可,不久,红枪会被打散,辛老太爷被迫行走江湖。

        由于辛老太爷一身正气,又有功夫,他行侠仗义,抱打不平,为穷苦人办了不少好事,但这一生却得罪了人。

        民国十年,辛旺老爷这年正好十岁,而辛旺老爷的爷爷辛老太爷已经七十岁高龄。初冬的一天夜里,十几号自称安徽某地人把辛家给围了,扬言要灭门。

        那年月遇到这类事无人敢管,一家人吓得瑟瑟发抖。辛旺老爷趴在奶奶怀里躲在屋角大气都不敢出。辛老太爷嘱咐家人在屋内藏好,并告诉家人外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去。说完辛老太爷挺长枪迎了出去。院子里刀光枪影,伴随着吼叫声打了一宿,来者尽数被伤,院子里鲜血四溅。黎明时分,强人退出院外,为首者抚着伤口使出洪荒之力说了一句:六十年以后报仇!

        强人退去,辛老太爷为此也受了重伤,不久便哀哉了。死前嘱咐家人把枪头卸下扔了井里,枪杆锯成几段当了柴火,并告诉子孙从今不准练武,只准读书。

        “六十岁以后报仇。”强人说这话时全家人都听见了,辛旺老爷也听见了。那时辛旺老爷刚刚会算算术,他能算出六十年后自己正好七十岁,也很清楚六十年以后现在家庭成员很可能就剩了自己。辛旺老爷想习武,以备他年不测,可是爷爷有言在先,嘱其子孙后代不准习武。而这时,虽然清廷统治被推翻了,但人间并没有享受太平,军阀混战,匪盗横行,社会更加动荡。辛旺老爷自然武没习,书也没念好,在苦难中艰难度日。而那惊魂的一夜,一直向梦魇一样伴随着他的前半生。

        直到新中国解放,老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老爷才从童年阴影中摆脱出来,以后再讲起这件事来,也只当笑话讲,年轻人听了哈哈一笑,之后便当了故事。

        时光穿梭,眨眼到了八十年代。辛旺老爷这年已经七十岁了,老人儿孙满堂,正享受天伦之乐。而辛旺老爷的身体也是硬硬朗朗,干起农活来毫不逊于年轻的小伙子。随着生活越来越好,这件事也就渐渐淡忘了。

        这年春天,辛旺老爷家的院墙被一场大风刮坏了几块墙瓦,儿子准备请个泥瓦匠再修缮修缮,辛旺老爷说,这点小事还至于找泥瓦匠?我自己抽时间就办了。

        于是乎,辛旺老爷自己和了点泥,搬把梯子就上了墙。

        真是飞来横祸,墙瓦也弄好了,就在老爷准备下墙头时,不小心一脚蹬了空,人一下子摔到地上,头重重磕了地,当时老人就不省人事了。

        老爷被送进了医院,检查结果——严重的脑震荡。

        老人在医院治疗了一个多月,命保住了,但却失忆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最严重时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识,活脱脱成了傻人。连带糟糕的是,经过在家几个月的卧床疗养,老人患了严重的褥疮,臀部及大腿两侧好几个肉窟窿,看着眼晕。大夫说,失忆会随着神志恢复逐渐恢复,而褥疮,目前医院也没有特效药物,也只能随着身体康复而康复。

        慢慢地,辛旺老爷的神志开始一点点恢复,记起的事越来越多。突然有一天,他把当年那个恐怖之夜给想起来了。老人就问儿子:我今年多大了?儿子说:爸,下个月就是您的七十大寿,您今年整七十了。辛旺老爷眼睛里立刻流露出惊恐的神色:不好!咱家今年大难临头了!儿子吓一跳:什么事大难临头?

        辛旺老爷就把当年那一幕一五一十地又讲了一遍。

        儿子笑了:爸,您说您,别的事没想起来,怎么把这事想起来了?这事我小的时候就听您说起过多遍。再说,那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年代?那些人早死了。这种情况早就不可能发生了。您真是傻了!

        辛旺老爷说:不是。那伙强人走的时候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人家六十年后要来报仇。你太爷爷得罪了人,把人家打伤了,那年我十岁,今年正好六十年。我还记得他们是安徽人。所以今年咱家要小心了。

        儿子苦笑一声:行。爸,我知道了。

        这之后,辛旺老爷坐不安,立不宁,晚上睡不着觉,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有点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仇人寻上门来了,并时不时地问儿子:院门插紧了吗?上没上锁?

        一家人被老人搅得几乎打乱了生活秩序,儿子无奈地应和着:插紧了。也上了锁。

        无巧不成书。盛夏时节,安徽某地一个马戏团来本地逐村演出,而场地就设在辛旺老爷家院子外。因为这地方宽敞,村干部就指定在这地方为演出场地。

        在家门口看马戏,这可是好事。儿子早早地把辛旺老爷搀扶到院门外,搬把藤椅让老人坐在墙根下。老爷过去很喜欢看马戏,可是现在,他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大腿两侧的褥疮也没有明显好转,臀部下垫着厚厚的胶布,当下如此情况,就是再好的马戏辛老爷子也提不起兴趣。

        场地上,马戏团的演职员们正在圈场地。有两个小姑娘手提红缨枪,跨马练习枪马术。再一看,旁边武器架上插着锃亮锃亮的刀枪。辛旺老爷不知道那是道具,心里想:演马戏怎么还带玩命的?如今连小姑娘都会耍武,那男的得耍什么样?

        老爷子实在看不了这个,趁儿子不在,悄悄地溜回了院里。

        演出还没有正式开始,马戏团准备利用辛家墙头搭建一个帐篷,摆放锣鼓用。这事虽不大,但也要跟主人招呼一声,两名演员推开院门进了院子,正看见辛旺老爷坐在阳台上。

        演员很客气地走到老人跟前,用普通话说:“大爷,我们想搭一个帐篷,用一用您老家的院墙,您应该同意吧?”

        老人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问:“你们不是我们这里的人吧?”

        “大爷,我们是从南边过来的。”

        “哦,南方人。”

        演员很爱说:“大爷,从你们这地方讲,我们是南方人。可是从我们国家地理位置讲,我们仍然属于北方人。”

        “那你们是哪的人呢?”

        “大爷,我们是安徽的。”

        这话一说不要紧,辛旺老爷立刻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大瞪着两眼脱口而出:“好汉爷,你们要报仇冲我一个人来,千万不要难为我的家人吶!”

        这回该轮到演员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了,二位吓得狼狈窜出院外。惊动了团长忙问怎么回事,两位演员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团长忙领十几名演员进了院。

        老爷一看进来这么多人更害怕了,直劲喊:好汉爷!好汉爷!

        团长一看这情况也傻眼了,扭头教训先前进来的那两位演员:“我叫你们进来跟主人打个招呼,你们说什么了,把大爷吓成这样?”

        两个演员很委屈:“我们也没说什么?大爷问候我们是哪里人,我们说是安徽人,就这个?”

        老爷说:“对呀,既然你们是安徽的,要报仇就直接来,还演什么马戏?”

        团长更糊涂了:“大爷,我们有什么仇啊?”

        老爷说:“没仇你们到这里干什么?还舞刀弄枪的,你们不是来寻仇的吗?”

        正这时,辛旺老爷的儿子看见马戏团的人进了自家院子,猜定准是找自己有事,便和几名村干部返回院子,二十几名乡亲也随后跟进来,一下子把门口给堵了。

        马戏团的人以为是来打架的,魂都吓飞了。有几个女演员大叫一声我的妈呀!转身要蹿墙头。

        团长急忙上前道:“乡亲们不要动手!乡亲们不要动手!我们远隔数千里,我们能有什么仇?”

        辛旺老爷的儿子莫名其妙:“动什么手?还,什么仇?”

      老爷一看儿子进来了,赶紧招呼儿子道:“快,搀扶我给安徽好汉跪下。各位好汉,我爷爷欠下你们的债,我一个人顶,千万不要连累我家人!”

        辛旺老爷的儿子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跺脚:“嗨!什么乱七八糟的!爸,你这是哪挨哪?他们是安徽人不假,可人家是到咱这演马戏的,这都是演员!”

        儿子马上又跟马戏团的人解释:“误会!误会!大家不要害怕,我爸有病,神志有点不清醒,正在恢复期。我们家呀,有这么档子事。”

        辛旺老爷的儿子把自己家的陈年旧事当众一说,在场的人啼笑皆非。

        先前进来的那位演员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说:大爷,您可把我给吓着了!

        几位女演员也凑过来,其中一位打趣地说:我差点尿了裤子!

        另一位演员说:“安徽地方大了,大爷您说的那事跟我们没关系。”

        团长说:“大爷,您说的那事早就过去了。六十年前那是什么年代,那时天下不太平,强人当道,百姓遭殃。全国各地区都一样。‘六十年以后报仇’,这本来就是一句谎话,那些人早就不在了,罪大恶极的也都被镇压了。如今咱们赶上了好社会,复仇的事已经不存在了。”

        当得知老爷子患有褥疮时,有位演员说:“巧了,我们团长有治疗褥疮的秘方!”

        团长当即把秘方药拿出来,并亲自给老爷涂抹患处,然后留下一些药,告诉辛旺老爷的家人,这是民间治疗褥疮的偏方,见效非常快,最迟半月就能彻底消除疮口。

        团长转过身来对老爷说:“大爷,咱爷俩有缘,我免费让您看马戏,连看三场!”

        锣鼓一响,马戏开演了,辛旺老爷坐在场中最好的位置,连看三场精彩的马戏。不久,辛旺老爷褥疮好了,神志也恢复了正常,老人的身体又和原来一样健康。之后,辛旺老爷逢人就说,太平盛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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