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街串巷的吆喝着

成都的街头,不乏特色小吃。串串店和火锅店,以及冰粉凉糕售卖点处处都可见。如今是闷热的暑期,天总是晴雨难测。即使在高温三十三四摄氏度的中午,我也能在街头遇见那些行走着的,带着遮阳帽的,皮肤被晒的黑红黑红的挑夫和挑妇。他们所贩卖的不是冰粉凉糕,而是豆花。我们那里,称这种小吃为豆腐脑。

每次我遇见有卖豆花的,总会凑上去照顾他们的生意。一次性纸碗很小,五元钱一碗。加些白糖,仰头喝下,回味无穷。

这已是离故乡河南几千里路的豆腐脑了。它的味道,远远比不了我们村里张三年的手艺。

但足以宽慰一个游子的思乡之情了。又或者,每当我喝下一碗成都的豆花时,我想起的不是故乡这么一个笼统的名词,恰恰是张三年。

他做的豆腐和豆腐脑,伴随着我们村里一批人的衰老,和另一批人的成长。

[“热——豆腐”!]这三个字从张三年嘴里喊出来时,是那样的有节奏感且带有吸引力。说他的吆喝声有吸引力,是因为他的豆腐挑子只要往当街一放,他只要一张嘴。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会引来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娃娃和由于劳累或者由于懒惰而不想做饭的一群妇女。在那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娃娃里,其中就有当年的我。

[“换——豆腐喽。”]十几年前,对于我们那个小地方来说,块儿八毛的,村民都看的很珍贵。他们一直勤劳着,也一直节俭着。他们在看到张三年的豆腐挑子来回走街串巷时,首先想到的不是拿钱去买,而是用黄豆去换。以物易物的方式一直到今天还存在于我们那个村子里。豆腐是这样换的:一碗黄豆可换得一碗豆腐。如果是老年人来换,只拿半碗黄豆就可以换得一碗豆腐。

大家都晓得张三年做豆腐不容易,所以村民们都尽量把一家的黄豆筛得很干净,一颗土块也不会有。当然也有疏懒的。听到吆喝声时,这些疏懒的村民会从自家门口随便舀上大半碗黄豆。张三年连看也不看,就把掺有泥土的黄豆一股脑倒进自己的大口袋里,然后用毛巾擦一擦碗,那白刀片在他的手中很听话,很驯服。他用刀划豆腐块的时候,完全是一种艺术,轻轻的,如蜻蜓点水,如一个武术高手在那里炫技。只几秒钟的功夫。你所盛的黄豆与所付的钱与应该买到的豆腐。大致是一样的。你不会吃亏。

这种眼力和估量的功夫也是需要时间磨出来的。张三年不晓得磨了多少次豆腐才训练得如此本领。即使是五六斤的豆腐块,他用手掂量,也不会缺斤少两。所以,那些年,他的生意是很好的。热豆腐,红辣椒,青蒜汁,一匀一拌。别提有多好吃了。张三年的家在村西头住。他每次做好豆腐先往村东头进行吆喝。所以,几乎全村的人都吃过他做的豆腐与豆腐脑。也因为,整个村里几百户人家,长期常年做豆腐的,只有张三年。

中午的时候,他只做豆腐。黄昏时,他做豆腐脑。我们那里的豆腐脑不比北京等地的豆腐脑。北京的豆腐脑习惯加卤。我至今在吃豆腐脑时无法接收加卤。原因就是我们那里是加白糖的。张三年的豆腐脑,塑造了我的口味和对豆腐脑的取舍问题。

黄昏的吆喝声,张三年是不寂寞的,因为陪伴着他一起吆喝的,是附近村庄里卖馒头和油条的。你看。馒头油条加豆花。搭配的很呐!

十几年前,留守在村庄里的居民还不像如今这样出路多。论穷,大家都是差不多的。那时候,农忙时节,大型收割机在一片轰隆隆的声响过后,青壮男人和妇女们能坐在田间地头边吃上几个皮蛋或者喝上几瓶雪花啤酒,再点上一支烟。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张三年的豆腐是顶饱的,他的豆腐脑是止渴的。那时大家都不舍得浪费。就是去集市上,也只是买些生活用品回来,能隔三差五就去下馆子的人在村里是很少的。

所以某种程度上,张三年的挑子就是村民的零食。说那是我们村的特色小吃也并不为过。

多少年了。张三年用他的豆腐挑子养活了老婆孩子,一家五口人。他的两个女儿如今都已嫁人也有了下一代。

他的一个儿子,后来去外地读了大学。

虽然日子不算宽裕。但能保证基本的温饱。这对于大半辈子和豆腐豆花打交道的张三年来说,已是很了不起了。

然而,大约是四年前吧。我回故乡一次,张三年已经不卖豆腐了。那熟悉的吆喝声,已中断了。

他那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和他在人生大事上产生了分歧。这分歧的存在,让张三年被迫放下了豆腐挑子。

张三年的老婆痴傻了。痴傻的原因,至今未明。

他的老婆每天傍晚就会在村子南边的麦田旁默默的朝远方一个人看一阵子,转悠一阵子才回家。他老婆转悠转悠,轰赶走了开诊所的张国富家的老母鸡,老母鸡受了惊吓一路扑腾,跑开。轻飘飘的羽毛落在他老婆的头发上。她嘿嘿的笑。

她就是不说话,没有人知道她朝远方看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在笑些什么。

张三年的儿子在读完大学以后就说要相亲。这件人生大事在张三年看来是非常值得庆贺的。然而, 他儿子下面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他儿子说:[我就要相亲了,可是前提是你必须和我妈离婚。人家要知道我有一个痴傻的妈,你有一个痴傻的老婆。人家会怎么看你?会怎么看我。我丢不起这人。所以,你得赶快离婚!]

张三年望着自己的儿子,半年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在颤抖着。平时不抽烟的他,这时,翻翻抽屉,慌忙的点燃了一支烟。

半晌,他对儿子也只说了一句话[老子白养你了!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他儿子,这一滚。就是五年没有再进家。

大概是两个月前,我又回了一次老家。又听到了张三年久违的,熟悉的吆喝声。

这一次,他所用的不再是扁担挑子,而是电动三轮了。他比过去衰老了许多,却依然在热情的招呼着前来买豆腐的村民。依旧是热豆腐,红辣椒,青蒜汁。

他说:[好久没吃过我做的豆腐了,你们多吃一些。看看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大家一边动筷子一边说:[还是那么熟悉的味道,还是你最实在。]

他哈哈笑出声来,脸上全是皱纹。阳光将他的脸庞照耀的是那样的棱角分明,站在远处看他时,宛如一尊雕塑。

[换——豆腐喽!]

这充满节奏感的声音又响起来,只是多年前是他的嗓子在吆喝。如今是喇叭在吆喝。

他已经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儿子。我回故乡的那段时间,只要是晴天,他总会出来卖豆腐豆花。

当他的刀工不再如往年利索时,我发现他确实苍老了。

——六月二十五号

昔年种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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