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城民间，所谓书法家，大都不叫他书法家，而是称呼他为“写毛笔字的”谁谁谁，把写毛笔字的称为书法家，是最近十几年的事情。

小城里，书法家多如牛毛，有自封的，有旁人高抬的，也有县领导们赐给的。

在众多书法家里，不能不提M老师。

M老师时年三十岁左右，是县城某中学教物理的老师。M老师出身于书香门第，自幼师从外祖父。外祖父是前朝县衙录事。所谓录事，相当于后来的文字秘书一职，篆、隶、楷、行、草在前朝县衙首屈一指，在民间更是家喻户晓。所谓名师出高徒。在高考时，凭着一手好字，M老师语文试卷得了高分，可是他却改学了物理专业，发誓做出一番大事业。四年大学毕业后，受很多因素困扰，不得已才回了小城，当了某中学物理老师。

M老师教学之余的唯一爱好就是练习书法，从蝇头小楷到两三米见方的大字，信手拈来。

M老师无数次婉拒、直拒县书法协会的召见，不愿成为其会员，更不愿参加这个活动那个竞赛。当评委如何？当评委更是不屑于顾。用他的话说，练书法的都是些什么人？不是老干部，就是有钱人，附庸风雅罢了。我说他们好，有辱先人，我说他们不好，得罪他们本人还问题不大，得罪他们后面的什么势力，说不定我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没了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落个清净。

如今这社会，吃亏的，往往就是这类书呆子。列位，请看我一一道来。

逢年过节，学校里组织教职工到小城中心广场义务写春联，团委找，工会找，M老师一概回绝，说是污辱他人格，最后校长架不住年轻貌美女团支书死缠烂打，亲自到M老师办公桌前，大道理小道理讲得口干舌燥，M老师仍然态度坚如磐石，没办法，只得悻悻而归。

县教育局领导是个书法爱好者，有点空闲总爱写两笔，遇到上门求墨宝的来者不拒。有年春节，M老师回县北老家走亲戚，看见村小门匾上的字，嘴边没把住门，说了一句“这叫字吗？真是辱没先人”。

没料想，路边说话，草棵里有人听。三个月后，M老师晋升中教高级职称时，在县教育局被卡了壳。小城就是小城，无论大小事情，除非你不想弄清楚来龙去脉，只要你想，从来没有理不清头绪的乱麻。

M老师拎着一大包证书、论文原件，直接闯进了县领导办公室。一番折腾过后，M老师如愿以偿。

M老师做梦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的职称问题解决了，却得罪了县领导。

县领导也是一个书法爱好者，旁的领导办公室里，挂的都是名家作品，他的办公室里，挂的却是自己的作品，还时不时地就会被下级躬腰塌背的求走。求走不要紧，再写上一幅挂上即可。

有一天下午，县领导难得有了空闲，叫秘书去找M老师来，说是想跟他切磋切磋书法艺术。

几经周折，接到圣旨的M老师，出腔就是一句很不养活耳朵的话——叫他等一下，我得把这两节课上完才能去！

两节课可是90分钟啊！县领导日理万机，怎么能让他等你呢？秘书着了急，电话打给县教育局一把手，局一把手亲自驾车前来，命令中学一把手火速安排老师替换。中学生可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啊！全都站起来，捂着双耳不吭声。无奈之下，M老师答应把这两节课调到晚自习去上，把当时的时间调成晚自习。

三辆黒色轿车，一路小跑，到了县领导办公室门口，簇拥着M老师拾级上楼。

县领导一看那么多人进门，连忙挥手，只留下M老师一个人。

一番客套、寒喧过后，M老师环顾四周，仅仅只是匆匆扫了几眼，便书归正传，用方才在课堂上提问学生的口气发问，您这字……没有临……没有临过帖吧？

县领导顿时尴尬，谦逊地回答道，都是胡乱画的，都是胡乱画的。

M老师伸展双手，撑在县领导老板桌对面一侧，俯瞰着坐在高靠背办公椅上的县领导，态度极其认真地讲起了书法理论，然后要求县领导放下身段，从小学生描红开始，临摩笔划，临摩结构，三年以后再临帖。

县领导的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嘴里头，还时不时地说，嗯，讲得好，讲得好。大约半小时后，县领导拿起座机，按了几个号码，没要一分钟，秘书便推门进来，用眼神问询着。县领导头也不抬地说，下午有个事你又忘了吧？秘书挠挠脑袋问，您下午没安排什么事啊？县领导态度有点恼怒，提高了音量，说，下午不是要去开发区某某厂的吗？秘书看看M老师的站立姿式，立马会意了，急忙救驾，对对对，我这脑子，真是被驴踢了！我去叫车过来，最多五分钟。

M老师也不傻啊，立马直起身来，接着，端起纸杯，喝了一大口后，急忙发表意见，嗯……好茶！好茶！

噢？这茶，好吗？县领导一边说着，一边拉开抽屉，拿出一袋茶叶，递给M老师，说，送给你了，谢谢啦！

M老师接过茶叶，放在桌上，然后看了看对面的县领导，笑了一下，说，古嘟拜！然后，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几天之后，M老师叫县领导从小学生描红开始学书法的趣闻，传遍了大街小巷，传遍了十里八乡。

有喜爱较真抬杠的人，当面求证M老师。M老师不说是也不说非，只是笑而不答，或者，王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