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伯乐采薇推荐:这是篇感人肺腑的回忆性散文,作者从记事起,母亲就爱写毛笔字,即便每日繁忙精力有限、物质条件艰苦异常,却几十年不变坚持练习,她用隶书抄写的诗词曲牌、百科知识,字字句句都凝结着对儿女的深深挚爱。
推荐理由:凝重细腻的语言,艺术展现了母亲的认真执着、隐忍沉静,尽管遭遇悲切,但渴望文化知识、向往美好生活并为之不懈努力,是母亲一生的缩影。纯粹的情怀,丰盈的内心,孜孜的追求,让人感佩!
从福建奶奶家回来,我5岁。妹妹还没出生,母亲把我当作小宝贝,每天哄我睡觉前讲白话《史记》中的故事。
她侧身躺着,我卧在她的臂弯里。她讲到西门豹治邺,插图画了那几个装神弄鬼的地方官员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西门豹怒目圆睁,直指坏蛋,画面左角是滔滔大河。因为对故事感兴趣,但又不认字,于是我趴起来盯着书中的插图反复看,至今那些画面还历历在目。漫漫长冬,北风格外有劲儿,日日夜夜在天地间呼呼地嘶吼,门窗被吹得咯吱咯吱响,好像巨兽咬牙切齿要推倒房子吃掉小孩子。听母亲读白话《史记》,让我忘记了门外那头“巨兽”。
我和小伙伴每天玩耍就在母亲办公室前后,有时没有伙伴玩,我就用胳膊肘来来回回蹭着母亲的办公桌,整个身体有节奏地晃悠,扭来扭去,嘴里发出小声的哼哼唧唧,俗称“磨人”。而母亲要不在忙着工作,要不在织毛衣,她不像姥姥、大舅和三姨那么爱讲民间故事唱童谣哄小孩。她干的活儿在小孩子眼里极其无聊。“妈!妈!我闷!没有人和我耍。”我的哼哼唧唧终于声大了起来,一遍遍重复着,生气地跺着脚。母亲无可奈何地看一看我说:“那我教你写毛笔字吧。”她一写字,我就不闷了。
写毛笔字的整个过程对我都很新鲜,比织毛衣好玩多了。母亲把砚台打开,倒入墨汁,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神情变得很专注很宁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纸,握着毛笔娴熟地蘸墨后,在墨盒中的一小团丝绵上轻轻擦几下,提起笔看是不是很尖;如果不尖,她就继续转着圈擦笔,直到所有笔毛服服帖帖地归队,她满意地拿笔在纸上挥毫;如果写到中间毛笔又有刺毛,就再擦几下直到调皮捣蛋者顺服。母亲写的字,笔画的粗细反差很大,整个字体的架构又非常平而正,因此母亲的字很特别。我多次听到母亲的老同事赞母亲的字很有看头,她听了却淡然摇头。
横看成岭侧成峰,
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题西林壁•苏轼
母亲用毛笔竖着写完这四句诗,开始用她的晋北方言教我一遍遍背诵,这是她教我背的第一首诗。背诗当然是好玩的,我很快背会后,母亲把抄好的诗压在玻璃板下面,那下面已经压了很多她用毛笔抄写的古诗。过几天她再指着玻璃板考问我,于是我指着诗句来回读,认熟每个字了。
母亲当时在人工降雨防雹站上班,离家只有10米远。高大的白杨树下环绕着红砖红瓦房,玻璃窗擦得明明亮亮,金色的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在桌子上,布满了眨眼睛似的斑斑点点。七月的清风吹拂着母亲当时穿着的白底带蓝圆点的单衣裳,吹拂着她乌黑柔软短到齐耳的头发,她圆润的脸庞白白净净,单眼皮的眼睛特别和善,那年她37岁。看她那时的照片,相当文雅秀气却又常有忧愁。
我记事起,母亲就爱写毛笔字。在整个机关里,毛笔字写得好的叔叔有两位,此外就只有母亲了。那个贫穷的年代,整个城市只有两家清冷的新华书店,一家比一家远。毫无例外,书店四壁的书架到天花板的空白处都例行公事般贴满领袖人物们的庄严大头像,这些气吞山河的老前辈们个个正襟危坐,目视远方。我年幼不识字而跟着母亲进新华书店时,曾傻乎乎滴盯着四壁的领袖人物仔细看,他们从始至终都不愿意朝我笑一下。上世纪80年代前,书店不卖毛笔字帖,母亲的书法资料贫困到零,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机会照书法字帖练习字。
母亲上班时抽空写毛笔字,但往往就写一小会儿。她必须把能够腾出来的空闲时间编织毛衣毛裤毛袜子毛手套、线衣线裤线袜子线手套等等,家里五口人所穿的保暖衣物全靠母亲这双手辛苦劳作出来;下班了,父亲常年在工地,家里的繁重琐碎劳动又全归母亲,分散了她的时间,消耗了她的精力。所以可想而知母亲的爱毛笔字,只能细水长流,日积月累地坚持,已经写到一定水平了,却又绝不能抛开工作和家务全力以赴自己的爱好。这真是太可惜了,如果明确了师承,还有足够的时间,母亲的毛笔字一定会写得更好。像现在的那些书法家,常常有展览有比赛有拍卖去获个奖什么的。
母亲不光用毛笔写隶书,还擅长用硬笔写。再便宜再破的圆珠笔,只要还有一滴油,必定被母亲握着写出好看的字来。她从不写通俗连笔字,一生都在写隶书,速度还很快,一点不比连笔字慢,绵柔而有劲。至今为止,母亲都是家中写字最好看的人,只有第一,没有第二。母亲的办公桌上常年摆着一只普通竹笔筒,筒身的墨字据说是家里人刻的,我猜是父亲,竹笔筒自然是他从南方老家带来的,他用刀刻字又涂上黑墨水。笔筒里插着大小粗细不同的毛笔,竹笔筒旁边端端正正摆着一方黑石砚,彰显着与整个科室乃至整个局的办公桌都不同的风格。母亲还把好的诗句和可以砥砺自己的名人名言用毛笔字抄写下来,压在玻璃板底下。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母亲有一日回家来,两眼放光很有信心地说道:“今天看报纸,有篇文章里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那咱们以后好好背一背唐诗哇。”母亲本来一直遇古诗便抄,抄了就背,但数量不多,也就一百多首。从此以后,她背诵古诗的热情大涨,她用隶书专门抄录古诗,从此源源不绝。而母亲舍不得用单位奖励给她的海绵皮笔记本(当时的高级笔记本)抄写诗词。她的隶书笔迹在零零散散的纸页上,在巴掌大的小本子上,在废报纸的空白处……如今想起来,突然理解母亲当时的羞涩愿望,如果背诗可以学会吟诗,那她很愿意当一个诗人。
母亲寻找诗歌的来路很窄,又很民间。那些年,每每在早晨上班出门前,她总会在门口停留一瞬间,抬手把挂在门口墙上的月份牌翻过一页,她对于节假日或24节气或农历日期总是了然于心。“今天阳历几号。”但她总不忘记添上一句:“农历又是几号。”她翻过的一页又从不像别人家一样随手撕掉,而是用小夹子把这一页和封面夹住,这样到年底最后一天,她可以完整取下一个日历本,再挂上新的。取下来的旧日历变成她的笔记本,空白页或背面用来抄诗词。母亲如此勤于写她的隶书,并不管那时印日历本的纸很薄,又总是白、红、蓝、绿、黄,从背面能看到半透明的正面。
月份牌成为母亲寻找诗词曲赋谜语的宝库之一,每页日期下端,每天印着诗词曲赋,还印着她觉得很聪明的知识点,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窍门。我在她身边的那些年里,成天耳朵里塞满了母亲从书中、报刊、月份牌上抄了又背会,背会又津津有味“念经”一样说出来的诗词曲赋。我的的确确对她迷恋古典文学产生过抵触情绪,因为她不会说普通话,她偏偏用方言念诗词!她的方言叫托县话,属于晋北方言,在当时流行普通话的小学里,母亲的土话实在让我没面子,老想捂着耳朵。她又不好意思学收音机里播音员说话抑扬顿挫有声有色富于感情,她念诗词就像顺口溜一样。我在学校里成为诗歌朗诵课的尖子生,回家来更不乐意听母亲用土话背诗词,但是她只笑一笑。除了家里的月份牌,后来还有父亲单位发的台历,母亲更舍不得扔,台历往往纸质好,留言空白处多,她把台历一侧的孔洞穿绳子栓起来,就变成一个厚厚的小本子。她在空白处认认真真用毛笔抄写诗词句。
母亲对我们多次说起过,她从小听姥姥说,娃娃们要好好念书。姥姥名叫韩振唐,活到今年该有113岁了,裹着标准的三寸金莲,自学语文算术,虔诚信仰天主教,因为有文化,还在解放前的教堂里长期担任教员。母亲的二舅叫韩国良,活到今年该有125岁了。他在土默川一带是民众领袖,带领百姓修炮台,抗粮抗兵抗匪,解放后到中学当语文老师,他是一位铁骨铮铮敢说真话的英雄好汉。母亲自幼深受姥姥和姥舅的影响,她非常渴望文化知识,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修养有见识的人,所以母亲会那么愿意读书读报,愿意把毛笔字写好。
她有一日谈起年轻时练毛笔字。“我是看单位一位同志的隶书写得那才叫个好,于是我个人也练起来了。”她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听出她对那位良师浓浓的钦佩。我才恍悟她的书法渊源来自隶书,这很了不起,因为有创造性,没有跟着前人的老路走。
母亲说的那个擅长书法的同志引得我浮想联翩,他是谁?我见过吗?比母亲年长还是年幼?或是同年仿佛?他长什么样子呢?他是个怎样的人呢?他还活着吗?他的命运怎么样?母亲把这个影响她一辈子的良师用极为模糊的词语一扫带过,绝对不再为他多说一个字,绝对不说他姓甚名谁而迅速转移话题了。母亲是真能藏住“情报”!这绝密情报一藏就是很多、很多年。这让我只能胡思乱想,不了了之。我要感谢这位隐在机关里的才子,给母亲美好的影响,让母亲一生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隶书。
母亲的精神气质和文化追求对我们姊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高中时我练习柳公权字帖三年,后又练习隶书和硬笔楷书、行书。在大学,文字设计这一科目每天需要练字,多亏了少年时代的练习字体,我学这一课颇有基础和心得,考试拿了好分数。到我家有了第三代,母亲还时常关注孙辈写的字,写好了总是要及时夸奖孩子。我女儿初三时买了宋徽宗的瘦金体字帖回来,说要好好练字。我打电话告诉母亲:“这都是你老人家的遗传呀,孩子非常愿意把字写好。”母亲听了很高兴。
母亲进入70岁后,我连续做大手术,父亲的失智症一日重似一日,母亲的心情愈加痛苦。我看过她这个时期抄录的一本诗词,皆悲歌慷慨,涕泪怆然。我猜,她选择的一诗一词皆是她心灵的发泄点,对命运的不公平判决她忍着熬着整整一辈子,唯有到诗词里去呐喊和诉说,得到共鸣。
父亲病重后独占一间里屋,母亲只能屈就在光线昏暗的隔扇里的大床上,趴在床上继续抄写诗词来背。母亲一直想有一张书桌,不知道从哪里搬回来一张小学生的旧课桌放在狭窄阴暗的客厅充当她写字的地方,那扎眼的斑驳旧黄漆和家里的东西极不协调。窗台上摆放着她年轻时候用过的毛笔和墨盒!她不让我们乱动她的东西。可叹母亲一生都喜欢书法却没有给自己真正讲究地买过好笔,添置过一张像样书桌,也从来没有在宣纸上写过字,甚至于没有见过宣纸,更没有把字堂而皇之地挂起来欣赏过。
渐渐的,手写字被电脑和手机打字代替了,连家信也渐渐消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母亲写信而只是用微信视频说话了。2014年春节回母亲家,我和妹妹张罗过年饭菜,时不时打开手机查菜谱。“哎呀呀!!我写呀抄呀,好的诗呀生活常识呀,想给你们留下,你们以后说不定能用上。谁想到你们用手机一查都有了!我给你们抄下的那么多笔记都没有用了!!”母亲的声音满满的失落,充满了巨大的遗憾,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瞪大,直直地望着我们,头发都要根根竖起来!她的两只瘦瘦的手使劲捶打大腿!
我被震住了,妹妹被震住了。我们俩一起扭头望向她。那一刻,我忽然懂得了母亲辛苦付出半生的隶书抄写,字字句句都是爱,就像一封封写给儿女的“爱之书”!一本本“百科全书”!整个世界的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她的女儿不能不理解!可她发现女儿们根本没有兴趣读,她抄写的笔记根本没有派上一丁点用处,她觉得对我们的这份深深的爱被荒凉被无视!!母亲发出的那一声惊呼是痛彻肺腑的,是极为罕见的!她隐忍了整整一生,唯有晚年那一次,她发出了悲愤的呐喊!!!
怎么安慰母亲呢?!怎么能让母亲觉得自己的写字是重要的呢?!妹妹特意买了民国小学课本的系列笔记本,一半是民国语文课,一半是空白页,笔记本设计古朴而有情味,是母亲一辈子都舍不得买的。妹妹请母亲每天在空白页上抄写诗词名言,母亲推脱再也不想写了。妹妹深情地说:“妈,你要写。现在写字的人越来越少,妈的字又那么好看,会越来越珍贵!我想你的时候,就看看你写的字。”妹妹把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送给母亲用,纸墨笔砚齐全地摆放在桌子上,这专业而隆重的待遇反倒让母亲手足无措,摸一摸,看一看,摇摇头,说什么也舍不得使用,又存放起来。她又开始写字了,照旧用自己熟悉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旧砚台和旧笔墨,戴着老花镜,开始伏案写字,像从前一样,一笔一划,认真严肃,仿佛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掏出13岁时参加自治区作文比赛获奖的笔记本,小时候舍不得往上写一个字,总想着过上理想的生活时,再用这个笔记本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没想到,蹉跎至中年,我仍然没有勇气用那精美笔记本写字。我郑重决定请母亲在我舍不得写字的本子上用隶书抄写唐诗宋词。母亲答应了。她启动这个抄写计划之前,戴着老花镜,用几层干净旧报纸把我的美丽笔记本仔仔细细包好粘牢,好像她中年时在“红房子”里工作,严密包装一件寄到远方的贵重货物!
一日,我发现母亲居然把诗抄在我儿时千百遍欣赏过的最喜欢的摄影作品上了!从前的时代节俭第一,母亲还习惯性地节约纸张让诗歌们都尽可能挤在一起,一页尽可能多写几篇。于是,每一页拥挤得像一群去菜市场排队买特价商品的大妈大爷。我大惊失色,母亲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抄写一定注意!”现在我真后悔,我怎么可能填平整整一个时代留给她的生活烙印!
2015年12月中旬,父亲不能行走,母亲扶他而摔断了腰。妹妹辞职回家长期照顾父母。母亲不愿耽误妹妹的终身大事和未来前途,越发忧心忡忡。2017春节回去,我把韩国良姥舅的回忆录带回去。“这样珍贵的手稿是多么有纪念意义的啊!后人恐怕不知道有韩国良这个英雄了!最近网上有一部长篇小说连载,只提到我的姥舅,却没有细写。这都是因为资料没有公开过。”这才说服母亲开始抄写。
午后的暖光之下,母亲坐在床上,伏在小炕桌上抄写,她戴着硕大的老花眼镜,身体那么清瘦。母亲在静静地写着字,我便安心许多。
母亲去世于2019年4月25日。之后父母家拆迁,我去最后收拾,告别曾经生长的家,又遇到儿时读过的白话《史记》。书皮褪色,四角微微卷页,书脊破损处,格子纸粘上的补丁还在,布满了岁月沉淀的味道。我惊讶地发觉,40年前的书,没有光泽没有色彩,灰扑扑的,那么苍老了,而母亲的毛笔字迹却依然清清楚楚地写在书中,一点都不褪色。小时候我读不懂,现在我却读懂了。母亲的墨迹,有的是对事件的评说,有的是对人物悲剧的叹息,但又都是极简短的,只有寥寥数字。
我一刹那被母亲内心的波澜惊讶住!从前的母亲是怎样一个女子!?她受到政治上的巨大压力忍气吞声,从来不敢也无法大胆表达自己的心志,唯有在书页的空白处偶然留下一点悲愤心声。她一生想要安宁幸福,却受难一生!
我从童年长到中年才逐渐去懂得母亲。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2022.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