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坟地旁两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青石砌成的牛棚,那可是他生前亲自盖的。这个牛棚已经默默陪伴了父亲几十年的时间,就像父亲一直以来的守护者,始终站在那里,无论生或死,始终不离不弃。
这牛棚四周都是青石砌成的,现在已经长满了一层绿绿的苔藓,顶部两个呈三角形的斜面上盖着几层厚厚的茅草和稻草。虽然这些草已经干透了,但它们仍然把这牛棚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不渗雨,不露风,里面温暖干燥,如同一个温馨小窝!
在我的童年到青年那段时光里,我们苗寨里几乎在每个田边地头都能看到这样的牛棚。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这个牛棚建好后,我们家一年四季都把牛关在这里,除非冬天快要下雪或结冰时,我们才会把牛赶回家。
这个牛棚不仅是牛的栖息之所,也是我们的另一个家。每次我们家在这一片田地里劳作时,这个牛棚就成了我们的遮阳挡雨之地,我们还会在这里吃饭、小憩。对于我们家和我来说,亦一个温馨的港湾。
这个牛棚就像我们家的一部传记一样,记录着我们一家人的辛勤劳作。这牛棚于我,是童年到青年的成长印忆。直到现在,每每去给父亲扫墓上坟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去看看,坐在青石凳上,默默地同父亲说话,重温那些难以忘怀的记忆。
01
沈从文在《阿金》写道:他预备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银钱,换一个身体肥胖胖白蒙蒙的、年纪二十二岁的妇人。自古以来,耕牛对于苗家人,就像每一个家庭成员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在苗家人的心眼里,一头牛便是一家人最值当的财富,更是一家人衣食生计的来源。
耕牛,深受苗家人的敬重。在苗家人的心底里,耕牛就是他们的图腾,受到亦如神明一样的崇敬与膜拜,直到现在很多苗家人仍一直保持着“不吃牛肉”的古老传统习俗。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的苗家寨子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也推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承包到户的政策让我们家里也分得了五六稻田和几块耕地。
然而,父亲和娘还是担心家里收成不够,又在我们家的稻田旁的荆棘杂草中和石缝罅隙间,这里一小片,那里一小块,开垦了约有五六亩旱耕地,用来种玉米、黄豆、高梁、花生、红薯、辣椒、长豆角、油菜等作物。
一家子要耕种这么些田和地,自然少不了一头好牛。父亲和娘一直盘算着得买上一头好牛来耕田犁地,期盼着一年下来多收三五斗谷物,让一家子过上渴的好日子。
父亲是个民办老师,他可不能像寨子里其他村民那样,可以整天整天地在田地里干活,他白天要去给苗寨里的孩子们上课,干农活的时间只有每天早晚那几个时辰,他得争分夺秒抢时间、赶时间。为此,父亲常常自言自语地说,得买一头牛,买一头“把骚牯”(苗语:壮实的公牛),这样干起农活来,才得心应手,不会耽误时间。
“阿高代囊麻,包来几扎攒欧久鱼当,洋洋尼阿木点把油!”(苗语:孩子他爸,我们省吃俭用攒他个一两年,再去买一头壮实的公牛回来!)父亲和娘干都是直性子、急性子,做啥事都不喜欢磨磨蹭蹭的。娘更知道父亲每天干农活的时间有限,父亲和娘做起农活来,总想着要别个人干得更多更快。
对于庄稼活,娘除了是个急性子,还是完善主义者,家里的田间地头,她总会去清理干干净净,绝不会让杂草树木伸出个头来,影响庄稼谷物的生长。我们家不管是稻田的秧苗,还是地里的玉米、黄豆,总是比别个人家的长得好,收得多。
为了攒够买牛的钱,娘将父亲每月所得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报酬,一分一毫地积攒起来。顾田间地头的辛劳,她在家里又养上两头肥猪和一头母猪。两年过去后,娘喂的三四头肥猪出栏卖了好价钱,再加上又卖了好几窝小猪仔,家里终于凑到七八百元。
““阿高代囊麻,某高打戏罗恩,歪拢到阿般鱼当能,恰狗尼打油想?”(苗语:孩子他爸,你们一起过来看,我攒到这些钱,是不是可以买到一头牛了?)一天晚饭后,娘叫上父亲,叫上我和姐姐,娘从奶奶分家时给我们一个旧木衣柜最底层的地方,掏出一个布口袋打开,她从里面取出好几叠钱来,或十块、或五块、或两块、或一块,叫我们一起帮她数,看有多少?看够不够买上一头好耕牛。
“大牯、老妹!满来好满娘烧鱼当,恩满候哟?(苗语:大哥、妹崽!你俩帮你娘数一数,看有多少?)”父亲一脸高兴跟我和姐姐说道。
“大牯,某想睡烧,我烧跌阿崩,某好歪绰汝,嘎刚鱼剥鱼囊。”(苗语:大哥,你还不会数,我数好一叠,你帮我拿好,别让再和一起!)姐姐上学了,我还没上学。姐姐让我给她帮忙,她负责数,我负责拿好。
“阿、欧、不、别、八、召、炯、鱼、绞、固……”(苗语: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姐姐说完,便开始数了起来。
“娘,歪烧交啦,亚亚叉狗满鱼巴欧固块!”(苗语:娘,我数好了,一起一共有八百二十块!)
“某烧交了啦?流几流?”(苗语:你数完了吗?没数错吧?)娘似乎不大相信姐姐报出的数。
“包娘,都来想奶,几生奶!歪头段三年级啦,烧不点鱼当,几都满流囊!”(苗语:我娘,真讨厌,一点也不相信人家!我都上了三年级啦,数这点钱,分毫不差!)姐姐特别自信地肯定说道。
“满麻,西打某休一左,嘎夯寨木,囊阿那夯寨朴,催包炯某嘎夯来拉木尼打油,奶初俩苏意油,包嘎睡恩汝几汝,扎不扎!”(苗语:孩子他爸,明天早上你早起些,到下寨去,和下寨的大哥讲,请他带你去‘夯来拉’〈一个苗寨名〉去看牛买牛,人家经常做牛生意的,他知道哪头牛好不好,行不行!)娘紧紧揣着那一包来之不易的钱,跟父亲一再唠叨地嘱咐着,让父亲请寨子里那位牛客舅舅一块去看牛买牛。
“满娘,双好歪买凹俩,夯寨满那朴跟到木嘎‘夯来拉’恩油,恩上对尼长罗!”(苗语:孩子他娘,快点帮我找件衣服换上,下寨你大哥〈娘姓龙,下寨那位舅舅也姓龙,苗家人同姓都唾称呼为‘阿那’〉说我们俩马上就去‘夯来拉’看牛,看上了就买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和姐姐刚刚睡醒,父亲就从下寨回来了,一进门跟急匆匆跟娘说道。随后,父亲赶紧换上衣服,便随着下寨的那位牛客舅舅一起徒步而去一个很远的苗寨去看牛,买牛去了。
02
对于“夯来拉”在哪里,有多远?我幼时的大脑里似乎无法找到这样的距离概念,我更是无法想象的出那路程是多远。只记得父亲他们从早上六点就出门了,也不知他们要翻了不知多少大山,穿过多少丛林。后来父亲跟我们说,他们走过了我亲亲舅舅家的苗寨后,还要走过七八个苗寨才到,至于一个苗寨与另一个苗寨相隔多远,父亲说差不多有“库睡满欧固难狗”(苗语:大约有二十里路左右),我知道那天父亲他们一直走到下午黄昏时才到那个苗寨。
那天,父亲一到卖牛人家的院子里,也顾不上路途的舟车劳顿,就径直走进人家关牛的偏房里。当父亲看到那一头黑白相间,眼睛黑亮闪光的小公牛,父亲的眼睛也亮了,他就喜欢这样的牛,凭他的经验,他觉得这头小牛就是翻田犁地的好家伙。
“那狗啊,某阿木尼代代油呀,想登若,哟长刀阿久初就汝啦!”(苗语:大哥啊〈这家主人跟我们同姓,所以父亲敬称他为大哥〉,你这是小牛崽呀,劲还没长足,要是长个过一年样子就好了!)父亲虽然心里欢喜这牛,可他还是卖了关子,对主人挑起了毛病,不外乎就是想把价格杀下来。
“米那,阿翁点把烧牯能,某几来恩休,某恩汉松瓜哪大标标,恩汉比落比把能,戳胆胆,大堆堆,对念农几满若,初狗冬几当禾派团,歪高杰阿久啦,长目某对沙恩,朴禾紧,不把捌固块歪沙几拉仙刀埋……”(苗语:大哥〈苗家人习惯相互敬称对方为大哥〉,这头小公牛呀,你不要看它个头小,你看牛背那么厚实,看那四条大腿,劲鼓鼓,硬绑绑的,就晓得力大无穷,干起农活来没有讲的。我调教了一年多了,你牵回去试试看,讲真的同,三百五十块我还真舍不得卖……)那屋主人在父亲面前,拍着这小公牛跟父亲夸了起来。
“阿木点油能,恩样子沙对雄,打脖打洋,就尼想长追若,休和代。”(苗语:这小公牛,看样子还是挺雄的,虎背熊腰,就是还没长成熟,小了点。)牛客舅舅也跟着父亲附和起来。
“打启爹不久洋点打油,某恩汉样子农囊雄,某哟苏阿久初,久念农几雄,松罗松把农奶,几里想粗假,收肋收拉,几都派担,满来朴恩来?”(苗语:才刚刚有三年多的牛,你看那样子就这么难,你再养个一年半载,不知有多雄,要是腿脚不快的人,哪里跟得上,耕田犁地,没有讲的,你们两个讲来?)
“休点包休点,哟苏阿交粗对长罗啦。某囊打油想拉罗,某恩里好哟当启埋?”(苗语:小点它就小点,再养一年也会长大的。你的牛还没长大,你看得多少钱卖?)父亲开始跟那家主人讨价还价起来。
“米那啊,某啃刚好哟点?打油尼满汝油,不久打油农囊汝恩,你刚哟罗点,尼农几几杰,农几满嘎!”(苗语:大哥啊,你看你能给多少来?牛是好牛,三年的牛就这样好看,要是再大点,不知要多难得,不知要多值钱!)
“打油包沙几担,尼长木初狗冬对想拉扎,某恩初不八块,初刀呀?”(苗语:这牛我们确实没有讲的,但买回去做工夫还不够快不够雄,你看作三百块,怎么样?)牛客舅舅报出价格。
“满高苏意油,扎罗刚奶沙豆豆哟,奶苏油沙难很,打里哟粗欧八点沙启爹,三八粗九刀!”(苗语:你们这些生意人,开口就把价格杀得那么低那么少,人家养牛也不容易,再怎么的还得加个两百吧块才像话,三百做不得!)那家主人坚持不松口。
“汝初很,不八几哟罗!阿肉能兵将比某阿木打油嘎罗好哟罗,难尼埋不八洋点,包刚某不八,沙尼禾紧盘里狗囊,初禾紧事,鸡尼初东禾扎。不八阿来嘎能,几哟沙几罗,沙合适!”(苗语:好做得很,三百不少了!现在市场上比你这牛大些比你这牛高些,也就卖三百多点,我们送你三百,就是真心要买的,认真当一件要紧事做的,不是讲走玩开玩笑的。三百这个价,不多也不少,是合适的!)牛客舅舅趁热打铁
“那狗啊,某恩农囊初汝啊?某沙里罗哟点,歪沙哟初某叭固块钱,初不八固块,初当呀?”(苗语:大哥啊,你年这么做可以吗?你来也要再少点,我来也再加你五十块钱,做三百五十块,怎么样?)父亲一时性急,就想快刀斩乱麻,尽快做成这单买卖。
再说天也快黑了,要是再磨下时间,到是晚上八九点双方还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清场。就算是能把价格杀下来,买卖做成了,还得赶趟儿趁夜间把牛牵回家呢。如若再拖久些时间,第二天天亮还不一定赶到家呢?第二天自己还要给孩子们上课呢。
虽然父亲一辈子就是苗寨里的乡村老师,可父亲把老师这行当看得很重,除了患上重病起不床,父亲从因为自己头疼发热这类小痛小病什么的去请上一天假休息的。他总不会因为自个儿家事而耽搁孩子们读书学习的大事。为此,父亲和娘常常是披星戴月在田间劳作,不是晚归就是凌晨四五点就出门上山干农活。
“歪几俩奶,满奶满牛,朴洋相哟,歪初狗东尼够一诺囊,包来满娘几恰苦几恰摸,狗东里刚加奶加昨,哈里噶洋;刷稻工作沙里刚敲奶敲昨,几到第二沙刚扎第二……”(苗语:我不像别个人,有时间闲着,整天唠叨没完没了,我做农活是挤时间的,我和你娘不怕苦不怕累,做得农活要赶上别人家一样好一样多,甚至还要比他们好比他们多;上班教书也要比别的学校别的老师教得好,争不了第一也要拿第二……)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常常用满满正能量实际行动激励着我们一家子。
正为如此,父亲和娘从跟奶奶叔叔分家时,只有四个碗家当白手起家,七八年间,父亲和娘建成自己的三间砖瓦木屋,屋内用杉树木块装修一新,漆上了清新透亮的桐子油,院子里铺上了干净整齐的青石块子,一家子从缺衣少食到衣食无忧,过得温饱自足的小日子。
在教育教学工作上,父亲所教的班级在每个学期的期末统考中,都排在全乡十一二村的学校前列,他带出的学生一批批考上了中学、大学,参加了工作。
“孔子朴:不参弟子,满窘固欧爹容爹朝,初怪初都。歪阿代饶啥囊学生,加奶加昨,初怪初都,久念满米亚窘固欧昨!”(苗语:孔子说:三千弟子,有七十二贤人,在人前不在人后。我一辈子教出来的学生,也是这样的出人头地,在各行各业当干部当领导,要是数起来还不知几多少个七十二!)不说父亲桃李满天下,但也可以说父亲在老师这个圈子里是优秀的,不愧于一个教师的这个职业。
因为父亲心里惦记着第二天要给孩子们上课,所以他痛快地加了五十块钱。
“米那啊,恩某沙尼来满汝朴斗囊奶,歪沙尼汝朴斗囊奶。噶朴啦,初不八鱼,打细满来满汝彩都,汝呀?”(苗语:大哥啊,看你是个好讲话的人,我也是个性情中人也好讲话。不要再讲了,就作个三百八,我们都讨个好彩头,怎么样?)卖牛家主人当下摞下话。
“汝,不八鱼,就不八鱼。歪烧鱼当刚某,打油歪窘长去。西奶禾般,包来打细发财!”(苗语:好,三百八,就三百八。我数钱给你,牛我牵回去。往后来日,我们一起发财!)父亲爽快地做了决断,买下这头他心仪的小黑公牛。
付好买牛的钱后,已是下午晚上七点。卖牛家主人便热情邀请父亲和牛客舅舅一起吃晚餐,本来主人家想请父亲他们一起喝点酒,可父亲因为夜里要牵牛走夜路回家,就忍着拒绝了主人家的美意,匆匆扒了两碗饭,就和牛客舅舅赶着牛回家了。
父亲他们牵着牛走出主人家门时,卖牛的那位主人便紧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一路上不奉承他出售的小黑牛,便是跟父亲说有了这头牛,往后我们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来。父亲和牛客舅舅其实知道,卖牛的主人家很舍不得他养了三年多的小公牛。
或许苗家乡下人对于牛一种特殊的情感吧。
03
家里终于有了一头属于自己的牛,父亲和娘如获至宝。对这头小黑牛疼爱有加,农忙干活时,娘总是将家里种出来的玉米磨成粉,和上稻草或青菜,煮得软烂可口,或挑或背去喂给牛吃;夏天农闲时,娘就带着我一起割最鲜嫩的青草喂牛。秋冬时就牵着牛到竹林丛中,让我们家的牛吃竹林丛中最嫩的竹叶或青草,每天让牛吃得撑撑的,要是娘哪天看到牛肚吃得不够胀,她便会田里扯上一背篓萝卜叶或青菜叶去喂牛。
我十一二岁时,父亲和娘便把放牛喂牛的事全部托付给了我,我可不敢怠慢。从此,夏天的时候,早上割牛草喂牛,晚上砍柴回来挑上一担水喂牛,成了我头等事;其他季节,娘每天总会问我,把牛放在哪个山头上吃草,有没有好的嫩的草让牛吃。
虽然我不敢怠慢,但有时冬天草木竹林难免枯干,牛能吃到食物总不会够饱。这时,娘便跟我说,要么去山上的林深处找青草割回来给牛加餐,要不便会要我到村边的田里像她一样,扯上一背篓青菜给牛加餐,实在不济,就要我回家用玉粉加糠加青菜煮熟了喂牛吃。
“大固,包来对嘎寨包囊拉禾架,久来标油狗扣打油,汝几汝?”(苗语:大哥,我俩到‘嘎寨’〈苗语地名〉我们家的稻田旁边,建个牛棚关牛,好不好?)我十二岁那年刚放暑假的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突然这样跟我说。苗寨里的前辈人都喜欢管儿子或孙子叫大哥,在苗家的心眼里,这是对晚辈一种亲昵和疼爱的称呼。
“玛,农囊汝瓜派啦!狗打油扣你嘎初,农囊奶奶忙交几里光长罗,希打嘎作,打油都来木嘎改高木农瑞,几来大大木将油!”(苗语:爸,这样太好了!把牛关在山上野外,这样天天晚上不要去赶牛了,第二天早上,牛就自己会出来到山上吃草,不要天天去放牛!)
“歪沙你农囊般,当打油仙禾呆狗追,对拉炯狗追,里段昂打改打拜叉里光找罗,哟久拉阿启,一直扣桌拉鱼,对初刀。拉召拉炯,禾昂萧,对扣召刀,瑞油刚亚肉,久里刚某奶奶摸打莫—生,扎把扎冷恩长久标罗!”(苗语:我也是这样想的,等牛熟悉它的新家牛棚后,那就要等到下雪结冰时,才需要把它赶回家里来,第二从春节开始,一直可以关到八月,也无妨。六七月,大热天,关在那里,割草喂它也容易,不要以后让你天天那么累,满头大汗挑回来喂!)
“对嘎寨久来标油,歪沙盘接米都米久。打油扣你嘎初,刚瑞油沙嘎肉罗、恩分嘎油香拉沙嘎肉,几里莫斗莫奶。阿肉能,壳壳放暑假,满来玛代鱼双木久鱼杰,歪沙好满来阿狗!”(苗语:在“嘎寨”建一个牛棚,我已经想了三年五载。把牛关在山上,喂牛草近也近多了,挑牛粪施肥也更近,我们就不要为这些事累死累活。现在,刚刚放暑假,你父子俩快点去修建,我也一起来帮忙!)娘听到父亲跟我在聊着建牛棚的事,也凑了过来,满脸期望地说道。
父亲之所以喜欢选择在“嘎寨”(苗语地名)建牛棚,直到在父亲退休后还执意回到乡下老家,和娘一起过着刀耕火种的日子,我真正才明白,父亲和娘一样,永远舍不得家里的那三五亩田和地。土地,在父亲和娘的意识里,那是过上好日子的全部意义。
“嘎寨”这地方,像个小盘地一般,四面群山包裹,沿着山脊从四面延伸而来,便是一级一级的梯田。这里土地肥沃,天然的山泉井水多,水资源丰富,寨子里人们用不着干旱稻田开裂而颗粒无收。这地方,不知多少年前,便是我们寨子先祖的聚居之所,用青石垒砌的稻田埂,依然还保留着当年先祖居住的土坯石屋的痕迹。
父亲从三十五六岁开始,便过着“走读式”教学日子,去别的苗寨里教书。父亲一生,前前后后到好几个苗寨里教书,可每一天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每天早上从家里走到七八里或十来里外的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又走路回到家里,和娘一起干农活,用他们的双手从土地上刨食养家。
或许父亲知道,暑假开始后,每天去割草喂给家里的那头牛,自然又落到我的身上了。每年暑假,父亲总会被安排参加进修学习,或参加集中培训。暑假里,我既要写作业看书,又要喂好牛,还得常常给家里准备秋收时做饭烧火要用的柴禾。父亲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其实我也看到寨子里别人家也在山上建了好几个牛棚,把牛关在山上的牛棚里,割草喂牛也近多了,不有那么累。我也特别想有一个牛棚在山上,可是我没有能力建这样的牛棚。听父亲这么一说,我心里也乐开了花。
说干就干,父亲和娘带上我,一起来到“噶寨”。我和娘用镰刀将我家田埂边的一块平地上杂草杂木砍掉,堆到另一处,待到晒干后便可以挑回去当做饭的柴烧。父亲则到对面的山上砍回十多根大腿粗的杉树来。
炎炎夏日里,父亲和娘忙得总顾不上拭去脸淌下的汗水,而我砍了一会。便再经不住日头的暴晒,不由自主地躲进了竹林的阴凉处去了。
父亲一肩一肩扛回一根又一根杉树,我觉得去扛杉树可能要好得多,走在山林里有不少阴凉处,就是走一丘连一丘的稻田埂上,也会有风拂来,便自告奋勇央着跟父亲去扛杉树。没想到,父亲砍下的杉树还有枝条没削去,那枝叶本来就是很尖的刺儿。当父亲把一根杉树放到我的肩上,那没削去枝叶刺儿一下子刺进我的脸蛋里,好不生疼哪。
看似一根不是很大的杉树,摆在肩上压着,就不是一般的重了,在肩上来回烙着,没走多远,我就有些受不了,一全从左肩换右肩,一会从右肩换到左肩,不知换了多少次,还是没有走到娘清理好的那块地里。
汗水淌在脸,也不敢去擦去,因为手里抓着了杉树结,杉树结被父亲用刀砍去了枝,从结里流出杉树的液体来,浓浓的粘稠,粘在手上已经很不舒服,再粘到脸上,就更自在了,说不定脸粘上后很痒的。于是,我开始玩了“麻洋工”,故弄聪明在来回走的时候磨蹭起来。
虽然父亲和娘没说什么,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知道他们已经看穿了我。虽然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可毕竟这么大的日头晒着,换谁都难受。
“大牯,罗啊,包来狗钢针埋欧打将肉东罗!”(苗语:大哥,来啊,我俩用钢针把这些大石头撬出来!)父亲搬完杉树后,紧接着拿起钢针,叫上我一起撬那些看起来不可能撬得起的大石头。
不知从那里学到的力学知识,虽然我跟着一起去撬石头,其实我只不过一个摆设罢了,完全没什么用,只见父亲在钢针下垫上几块石头,再用力一压一撬,硬是将好几坨大石头给撬了出来,然后他又用大钢锤一锤一锤敲成小块。
一天,两天,三天,我每天跟着父亲从丛林里,把一块一坨的石头,一个一个或挑或抬,搬到准建牛棚的一块平地上。
没有正儿八经学过岩匠的父亲,似乎是无师自通。父亲一个人用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用黄泥搅拌成浆封成了四堵两米多高的石墙,上面再做成斜面,再用砍来的杉树做成横梁和传皮封顶,又割来一捆一捆芭茅编成整块整块的,盖在屋顶。半个多月后,父亲的手和脸,被乱石、杂草、枝条、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父亲似乎全不在乎一样,他看着建好的牛棚,从腰间取下一包自己种出来切成丝的草烟,卷成一支粗粗的喇叭筒,点燃后猛吸了几口,然后很满足吐着烟圈。
牛棚内约有十几个平方见宽,除了牛的躺卧休息处外,父亲还在靠在栅栏门的地方挖了个火塘。在火塘一侧,父亲用杂木和竹枝扎成了一床竹席,累了可以在竹席上打个小盹,休息一会;在火塘的另一侧,父亲常常用来摆放一些犁耙锄头镰刀等农具。
从这以后,这青石牛棚,便一直与父亲生死相伴,似乎就是父亲一生的写照,更像父亲坟墓前一块无字且写满故事的墓志铭。